玉山倾(十二)
“铎鞘!”杨敛依旧清淡的声音里,却有掩饰不住的惊讶——这兵器自己只听师父讲过一次,知道它锋利无比,所击无不洞穿,以金为柄,极为名贵,出自南方六诏——杨敛苦笑着摇摇头,知道这人身份非同小可,如此大方地答疑解惑,想是不死不休了。
杨敛闭口不言,那老者也不再废话,两人相对而视,沉默良久,似乎都极其随意地将兵器握在手中,但彼此都觉空气坚凝如铁,似巨石压迫过来,似都在等待对方发出那最初也是最后的一击!
一片肃杀中,杨敛却忽地笑了笑,道:“请——”那斜拖在地上的藤杖缓缓动了起来,那老者只觉杨敛的动作缓慢异常,却竟无法寻出破绽——那轻飘飘的藤杖也似有千钧重,与其说从地面抬起,不如说是从地面抽离——那藤杖每抬高一分,便有万分刀意涌出,而脚下土地竟似那藤杖的刀鞘一般——拔刀术!那老者恍然之际,“藤刀”已离“鞘”而出,由缓而疾,如电击至。那老者心神虽然稍乱,手中铎鞘却早随心意而动,画出一道弧线,璀璨夺目,似凝结了漫天的月光,迎向那一刀!
拔刀术名闻天下,重在拔刀之“势”,而那藤杖乃是木本之属,生自土壤,杨敛以大地为鞘,以杖为刀,且拼尽全身之力,实已将拔刀之“势”发挥到极致,却被那铎鞘以一股阴劲缠住,难以寸进,“势”挫之下,胸中血气翻涌不已,不由暗暗叫苦。那老者心中也是叫苦不迭,修炼铎鞘本是要借天地之灵气,却不料杨敛以地力攻来——偏生那根紫藤杖,还是经由自己从南疆带到长安的,真是自误不浅——既失了先机,只好以月光之力相抗,但铎鞘十诀中的月华诀最是阴寒,若不能释放,便会反扑。那老者已觉丝丝寒气逆经脉而上。
两人均只是一击便止,仿如未曾动过,杖、鞘相交,却再也不能分开,而那背对二人而立的女子却觉天地忽地冲撞在一起,在这重压之下吐出一口血来。正在此时,远处忽地一阵马蹄声杂沓传来,间杂着程雎的高呼:“杨敛!”——唐军将至,那老者轻叹一声,微闭双目,将残余念力聚于新月之上,催动铎鞘,杨敛只觉月光大盛,恍如白昼,一道刺目的亮光闪过,双眼竟难以视物——待到眼睛稍稍复明,却见一张俏丽的面孔上满是忧色,正盯着自己,口中喊着什么,似是在央求,而耳边又传来那老者低沉的叹息,杨敛乍见这女孩容颜,胸口如遭雷轰,恍惚间又看不清了东西。
远处的程雎等人,只见那如钩新月乍然盈满,月光盛放于天地之间,四野清阔,草木纤毫毕见,却只一息过去,那轮新月仍是温柔清淡。程雎好容易制住暴躁的坐骑赶到时,却见杨敛兀自发呆,喃喃说道:“是你……是你……”七窍均已有血丝渗出。程雎被唬得魂飞魄散,忙下马抱住杨敛,大喊一声:“老杨!”杨敛看他一眼,轻声说了句:“拔营,走!”便昏厥过去。
“……据闻吐蕃已勾连西南乌蛮,要从那边发难,都道乌蛮孱弱,老夫却担忧得紧,看我家这个小狗心烦,便打发他去替我大唐除此隐患,你与他同行……渡过金沙河,直往南去,联合六诏中最南边的蒙舍诏出兵扯住那五诏的狗腿,此事生死难测,你可想好了?”
杨敛昏昏沉沉地,却仿佛又回到那日的程家后堂,程老公爷托付重任于己的光景,仿佛又看到自己为了博个功名洗雪门楣而慨然应诺……其实,也为了能挺直腰杆去见兰陵——但这番心事却如何也不能说的,兰陵,兰陵!你可知么……忽然那晚月光下秀丽的容颜又是满含忧色地盯着自己,轻声说道:“杨公子,你醒了!”
醒了么?杨敛摇摇头,只听一人欢喜地说道:“你可终于醒了,老杨,我就说你不是短命相!”杨敛费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便是程雎咧开的大嘴,乌黑的眼眶中似乎还悬着泪光,杨敛努力笑了笑:“程大哥,便要给我送终,也不敢劳动你的大驾啊。”
程雎听杨敛绕着弯打趣自己,便笑着轻擂了他一拳:“猴崽子,倒会说嘴。”旁边早有一人揶揄道:“这算什么,两个大男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娘儿们!”杨敛知自己眼眶早湿了,想必是被苏洛翊瞧在了眼里。
程雎晓得苏洛翊是不愿二人伤感,故意打趣,便就势一脚踹了苏洛翊一个趔趄,骂道:“你娘的,滚去等死吧,杨兄弟醒过来,第一件要做的就是带你去给人杀!”说完斜瞥了杨敛一眼。杨敛哪里不明白他的意思:程雎虽然嘻嘻哈哈,却是谨于军略,他这不过是暗问自己能否上路罢了。
杨敛默默运功查视全身,只觉一股阴寒之气被压在少阳脉中,隐隐蹿动。杨敛心下暗惊,自己所修的大藏圆觉功最宜于休眠时疗伤,却连这寒气都消解不了,那乌蛮老者可委实厉害——可他却与兰陵是何关系?那晚的蒙面少女,分明便是兰陵的侍女影儿!而那老者的眼睛自己始终觉得熟悉,细细追想,却是被那双眼睛瞥过一回——眼睛的主人便是那日驾着兰陵马车的那个车夫!难道兰陵公主竟是要取自己性命之人?想不到这日夜思慕,竟落得如此收场……杨敛的心绪,霎时如蛛丝春柳,纷乱难息,良久方强抑了心神,对程雎道:“我不妨事的,这是哪天?已行到哪里了?”
“你睡了一天,已是七月初八,我们距泸州不远了,暂停于此,等你醒来。”程雎似有些歉然,又问道,“你真的不妨事?”
杨敛霍地从行军榻上跳起来,皱眉道:“程大哥,咱们打了成都府兵的旗号调防而来,你却望城而止,可别叫有心人瞧在眼里,何况,恐怕咱们已漏了行藏。”
程雎叹道:“天已晚了,咱们又要连泸州的会同军都瞒着,却怎么好让你们五百人进城出城招摇来去——那晚伤了你的人,可知来路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