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山倾(十五)
“什么一男半女,”那少女见他已是板上鱼肉,却依旧如此“慷慨”地胡说八道,不禁两腮晕红,啐了一口,羞道,“我与他……”见苏洛翊满脸不信,便懒得多说,跳下来落到杨敛身旁。跟着跃下一个老者,苏洛翊被他冷冷瞥了一眼,竟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那少女轻轻抱起杨敛,将他上身斜靠在自己怀里,掏出一方丝帕,一点点去揩杨敛脸上的血污,泪珠一串串叭嗒落下:自那日曲江上见他那般凄楚、长街见他那般深情后,便时时想起他来,再也放不下,却不知是为了什么……那晚死命拦住师僧,救下他的性命,今日见他英雄无双,竟盼他得胜,这决不该的……可是他、他竟死了!
那少女哭得伤心,苏洛翊看得眼热,纨绔气又冒了出来,刚才还奋勇杀敌,这会儿却想起长安城中的第三房小妾莲儿来,想她也有这般温柔,自己却无福消受了。正思恋温柔乡的苏洛翊冲口说道:“小……嫂嫂,大哥已经去了,你还要多保重,莫要伤了身子。”
“呸!”“呸!”“啊!”“哼!”“大哥!”……“将军!”
本已安静的峡谷中响起一连串的声音,第一声“呸”是那少女发出,第二声“呸”却发自地上的“死人”杨敛,跟着那少女“啊”地惊呼,那老者却从鼻子里“哼”了出来,随后苏洛翊叫道:“大哥!”紧接着又喊,“你又活了!”残余的唐军虽各自警惕,却仍被这句话分了神,齐呼一声:“将军。”
杨敛躺在那少女怀中,半合着眼睛,声音虚弱慵懒,却清晰可闻:“有你这张破嘴在,我怎么能放心去死!”又转向那少女道,“影儿姑娘,咱们又见面了,这也没几日,怎地觉得你比以前还俊了——莫哭了,哭花了脸可就丑得紧,我跟和尚学的功夫,除非血气干枯,轻易死不了。”
话一出口,杨敛便恨不得搧自己一嘴巴——调笑惯了,却忘了这是战场,与影儿也是仇敌。影儿见他脸上浮着一丝浅笑,神色衰败,却坚毅淡定,心中怦怦跳了两下,将他抱得更紧了些,柔声道:“便少说些疯话吧,好生歇着。”
这番景象看在苏洛翊眼里,着实情意绵绵,他更为自己方才的推断得意,便笑道:“嫂嫂说得对,杨大哥,你少说些话!”苏洛翊本就心眼通直,方才见杨敛拼死救得众人性命,顿时感觉彼此血肉相连,此时一口一个大哥,已全然不把自己当杨敛外人。
“你!”杨敛气得胸口一堵,说不出话来。这在苏洛翊看来无疑便是默认——却忽地犯起愁来:杀了半天,嫂嫂还是敌方的人,接着还杀不杀了?接着又是一惊:大哥莫非是在通敌做戏!惊罢又是一疑:若说做戏,怎地大哥连命都豁出去了?
苏洛翊百思不得其解时,杨敛已向影儿道:“还请姑娘将我放下,敌我不两立,快些做个了结吧。”那老者又重重哼了一声。
影儿闻言神色一乱,贝齿轻啮樱唇,神情却越来越坚定,仍抱着杨敛,向那老者道:“咤力师僧,请你下令罢兵!”说的却是汉话。
那老者神色微恚,也用汉话说道:“信苴,不要胡闹了,你要看他,也由着你看过了,余下的事便交给清平官做吧。”那老者的话和气非常,杨敛听来却不啻一记雷鸣:自受命以来对南疆六诏已是了解颇多,这“信苴”是六诏蛮话,却意同唐人的王子公主,而六诏的官员与诏王家人对话,都自称官职,清平官却又相当于唐人俗称的宰相。兰陵的侍女和车夫一个是公主,一个是宰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影儿手中那柄宝剑,便是传说中的诏王剑吧。
杨敛去看影儿时,却与她的目光对上。影儿幽幽地看了杨敛半晌,忽道:“你放心,我定护得你周全。”说罢将杨敛缓缓平放在地上,站起身来,从腰间解下一把犀角手柄、嵌着金丝的短剑来,也不看咤力,徐步到峡谷正中,扬起短剑,大声说起话来。影儿说的什么,杨敛也不懂,只见阳光穿透云层直射在影儿身上,一只彩羽鸟儿从光柱中翩然飞下,落在她的肩上。这个娇弱的少女通体浴着淡淡的光芒,竟说不出的圣洁高贵,而咤力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影儿话声停下,两边崖上附着的罗苴子都纷纷跃下,跪在地上,双臂匍匐,高声大喊。这回杨敛却听懂了,他们喊的都是:“信苴!”
适才还血肉横飞的峡谷,转眼变得有些诡异:唐军一个个紧贴崖壁,神色迷茫,罗苴子则都垂头匍匐,一声不吭。影儿转过身,凝望着杨敛良久,忽地凄然一笑,年少纯真的脸上竟多了一丝沧桑。
“饶了他们也可以,”咤力看看影儿又看看杨敛,忽道,“叫他们投降便罢。”
杨敛便是再听不懂蛮话,也知道影儿刚才是在向一众罗苴子下令罢兵。杨敛正被影儿看得心潮澎湃、绮念横生、如醉如痴间,乍听到这般煞风景的话,便白了咤力一眼,冷笑道:“清平官大人若喜欢做春梦,最好是去长安教坊,没来由在这里发癔症。”
“你们别吵了!”影儿声音一扬又一抑,轻声说道,“杨公子,清平官是我的师僧,瞧在我面上,你对他客气些好么?影儿岂敢要你投降,但你现下行动不便,就且随我到我们越析诏作几天客,将养一下吧——杨公子不是来南疆交朋友的么,莫非我们越析诏不配做杨公子的朋友?”
杨敛虽知在六诏带发修行是贵族习俗,却仍嘟囔道:“好好的和尚做什么清平官。”
咤力眉毛一竖,待要再说什么,却见影儿高举诏王剑凄惶地望着自己,半是要挟半是哀求,不由心下一软,闭口不言。影儿又望向杨敛,杨敛四下看去,还活着的羽林军无不满身鲜血,都望着这边,等自己下令。这么多人,或生或死,便在自己一念之间,杨敛怎么也下不了这个狠心,长叹一声道:“影儿姑娘盛情难却,大伙儿便都去越析诏作客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