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对于自身不能理解的事物,总是会充满恐惧。
越是自以为掌握一切的人,越是害怕未知。
赵雨夜即是如此。
他对那个声音背后的人,在暴风中心安然不动无法理解,三十年来修炼、拼斗、撕杀,见识过无数高手名家,神奇功法,从无人能如此面对风杀之术,连白玉楼有如天神下凡的楼主也不能。
未知的恐惧紧紧攫住他的心。
练青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感觉到对方的自信在大幅度下降,因此本来十分精妙的法门,突然僵硬失常变得拙劣不堪,作为一个求知欲旺盛的有志青年,他不能接受。
一声轻响,火星闪动,然后明亮的烛火照亮了大堂。
练青冥就坐在大堂正中,和赵雨夜不过两三步距离,左手边的毛毯中裹着熟睡中的小豆兄妹。
“在光亮的地方,总是容易安定下来,你现在是不是感觉要好一点?”练青冥笑容友好近乎亲切。
烛光照在赵雨夜脸庞上,憔悴苍白像在冰天雪地中熬了三天三夜一样——然而就在烛光照到他不到十分之一个呼吸时,他便再度身化狂风,卷向练青冥。
——身为巡察使者,除了正常的修行之外,他还接受过最专业的杀戮训练。
“黑暗中处久了,人眼骤逢光明,一定会眨几下,这个时候出手,敌人就跟瞎子一样。”
“技不如人身处绝境的情况,你们一生中总会遇到几次,绝对不要放弃,绝对。”
“当你自己都以为绝望的时候,就是你最应该出手的时候,因为敌人一定想不到。”
这是从无数鲜血中得来的经验,赵雨夜无疑是精英,他很好地贯彻了自己受到的训练。
练青冥睁大眼睛,甚至往前凑了凑,赵雨夜孤注一掷的攻击是下意识的反应,这种情况下的他又恢复了正常水准,正是难得的观察机会。
来自桌椅的碎木屑、来自窗棂的碎纸屑、来自地上的尘土……一一在风中飞舞,完美地呈现了风中十九种不同的杀意。
每一种杀意都对应着一种千锤百炼的风杀技巧,斜切、纵割、穿刺、缠绕、包裹、挤压……没有任何阻碍,赵雨夜的气劲法力都可以酣畅淋漓地挥洒,有几种杀意甚至比平时达到的最好程度还要好。
然而练青冥仍然不满意,他喃喃地道:“有的像,有的不像,有的衔接不上,有的背道而驰,这到底是不是风家的法术,还是我看得不够仔细?”
可是他不能看得更仔细了,大堂中只有一盏烛火,就持在他的手中,他另外一只手还要照看小豆兄妹。
赵雨夜的勇气已经全部变成汗水。
冷汗。
汗透重衣。
看不见时他以为敌人是魔鬼。
现在看得见了,敌人就坐在自己眼前,烛火下对方有呼吸有影子,自己的风刀雨剑无数次割中他,砍中他,刺中他,可是他仍然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
他宁愿没有烛火,宁愿自己仍然看不见,那样还可以欺骗自己是在梦魇中。
风声开始变乱,赵雨夜引以为豪的修为一窒,居然有无以为继的感觉——不是他不济,而是这样暴风骤雨的攻击,任谁来了也不能持久。
他连自己进来了多久都不记得了!
练青冥皱了皱眉,第一次出手。
持着烛台的左手轻轻在风中拨了一下,只拨了一下便收回,连烛光都没有明显晃动。
而赵雨夜的气息便如泄洪一样,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比刚潜进来时的全盛状态有过之而无不及。
风声再度犀利,精妙的风杀之术源源不断地使出,将眼前的敌人辗杀一遍又一遍。
精巧玄妙的杀招与剧烈放大的瞳孔形成强烈对比,赵雨夜心中狂喊:“停下来!停下来!我不要!我不要!”
性命交修的法力不再听从自己指挥,急速运转,驱动已经虚化的身体使出种种法门,从启蒙筑基时的粗浅入门法诀到登堂入室后的中品术法,再到屡屡完美完成任务后奖赏下来的高级风杀法门,无一遗漏。
风中那张平凡普通,在赵雨夜眼中却比魔鬼更可怕的面孔,时而不满,里面点头,似乎在欣赏一出动人的戏剧。
赵雨夜有生以来第一次后悔,后悔自己要接这个任务,后悔自己来到这个地方。
如果自己不接这个任务,如果自己没来这个地方,就不会遇到这个魔鬼。
他的气息很快再次衰竭下去,魔鬼又伸手拨了一下,赵雨夜的法力又不由自主地宣泄而出,风声再度呼啸。
他眼前眼前的烛光渐渐变大,变得白晃晃,变得模模糊糊,风声变得越来越遥远。
魔鬼又拨了一下。
……
赵宝路站在黑暗中,望着远处那个黑洞洞的宅院。
刻玉坊的宅院。
他已经站了很久,久到双腿都有些麻木。
雨夜巡察使大人进去已经有两个时辰了。
两个时辰不算长,清点库房的话,两个时辰连一半也清点不完。
两个时辰也不算短,杀人灭门的事,两个时辰可以完成十几起。
他也曾接受过巡察使者的训练,虽然没通过,但也有过出任务的经验,所以绝对不会算错。
刻玉坊是普通的商户,齐佩碧是不懂修行的普通人,她的护卫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俗手。
这样的一户宅院,就是自己出手,两个时辰也绰绰有余。
何况是雨夜巡察使。
赵雨夜的修为已经达到六道轮回中阶三品,一般的小宗派掌门也没有这样的修为,更何况还修习了白玉楼的多种高深法门,论起执行任务的战绩,第七的排名就是最好的证明。
白玉楼在中天王朝有上万个分部,像他这种边远城市的分部,地位是最低的,能见到四方巡察使排名第七的雨夜巡察使巡察使者这样的大人物,平时想都不要想。
这次据说雨夜巡察使奉了极秘密的指示,在支天山一带巡视,到了白马城,他才有了接近的机会。
把使者大人伺候好了,随便跟上面美言几句,说不定就可以把自己扶上去,把那个狗眼看人低的赵均举踩下去。
本来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赵均举仗着上面有人,对自己素来不恭不敬,这次又抢功要去劫取刻玉坊的铁范、熔模、财账,没想到栽了跟头,连人都没能回来,简直美妙得不能再美妙了。
雨夜巡察使大人明察秋毫,识破他们骗人脱责的借口,本来应该由自己去完成收服刻玉坊的任务的,巡察使大人受了自己好处,居然愿意亲自出手。
本以为是手到拿来,为什么却这么诡异呢?
是的,诡异,雨夜巡察使化风潜入,这样的手段,就是中阶五六品的大宗派掌门,也无法察觉,事实上赵雨夜大人的战绩中,就有不只一次屠灭大宗派的例子。
然而那个宅院就像一个无底洞,赵雨夜大人进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而且什么动静都没有。
没有垂死的惨叫,没有拼斗的声响。
什么也没有。
赵宝路修炼不行,但他有他的长处。
他善于判断形势。
什么时候可以进,什么时候必须退,他一眼就能看清楚,正因为有这一样长处,他才能在商场上屡战屡胜,以偏支庶出的卑微身份,做到白马城分部的掌柜,连有大背景的赵均举也不得不屈居自己副手。
他现在又面临一个判断。
是进?
还是退?
雨夜巡察使大人和他的手下,无疑已经遭遇不测——他没有亲见,他是以商场上的经验来判断,商场与战场,并无不同。
进,是救人,救巡察使大人。
退,是保自身。
可是退,真的能保自身吗?白玉楼有家法,也有绝对能保证家法得到执行的武力,何况还有他辛苦努力才得到的地位。
一退,就全完了。
“罗同,你带人,进去接应雨夜大人!”
他终于作了决定,在理智告诉他“不能进去”的情况下,以听起来平静的语气发出命令。
“是!”
手下早就诧异于他的犹豫,立刻带人摸了进去。
没有动静,仿佛那所宅院是食人的巨兽,将他们无声无息吞噬掉了。
“力达,你带人,进去!”
“……是!”
这一次,手下有些嘀咕,不过还是遵命进去。
仍然一去就没了动静。
……
又派出一队人马。
这一次,是明火执仗,反正都尉那里早有关照,不妨事。
仍没有动静,火把的光一进院子,就攸然不见,仿佛进了另一个空间。
再派一队。
最后一队。
最最后一队。
……
衣衫被冷汗湿透,又迅速在夜风中变干,紧紧贴在身上。
现在只剩自己一人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在什么魔力驱使下,将手下一队一队投入到那个无底洞中。
黑暗中那所宅院,像一个无底的深渊,像一头食人的巨兽,像一座无情的大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