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快要到春节了。
山村的日子是简单的,除了上山捉蛇,下水捕鱼之外,王十一常常无所事事地指挥着家里的那条健硕的黄狗,他们一起小心地翻过对面的青山,那边有一块无比熟悉的突起的巉岩,岩石顶部由于长期的摩擦,已经变得圆光润泽,岩石侧面临崖耸立,如同一个灰白色的惊叹号。
悠悠山风中,立于岩石之上,就有一种君临天下的感觉,可以清晰地瞭望峰壑里穿行的车辆。
临近农历春节的那些日子,平时稀稀疏疏没有几辆车的公路,一下子就成了交通的瓶颈,常常塞车,而且一塞,如同一字长蛇阵,冗长的车队不见其首也不知其尾。
何雪忆是否也在这返乡的滚滚车流之中呢?她可是一个孤儿啊?能对故乡舂城有多少依恋呢?
而且她是带着恨意走出大山的!如果山民们能够帮助她一下,她的命运或许完全不一样,至少她现在应该是读大三了。
如果没有算错的话,她会留在深圳,留在温暖的南方度过自己的春节。
他这么想着,目光就随着那南下的车流远远地望去,目光的尽头是舂山的一段翠。
他常常眺望南方的那片天空,他知道此时此刻,何雪忆就生活在远方的某一朵洁白云朵的下面。
偶尔他也会半眯着眼睛。
事实上,半眯着双眼皮的大眼睛,于眼缝里看着尘世滚滚车流,静坐在岩石上一根接着一根抽上十来根香烟,这样打发日复一日的岁月,其实也是一件让人上瘾的快意之事。
这个时候,他通常不大理会身边那只硕大的黄狗,它似乎精力旺盛,难以安宁下来,忽东忽西,在岩石旁边折腾着那些属于它的山里消瘦的时光,偶尔一声猝不及防的车鸣,会激起它一阵本能的犬吠,撕扯着山里的一片寂静。
“儿子,妈知道你还是想去深圳打工,你耐不住山里生活的寂寞。”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后忽然响起了他的母亲王秀荷的声音,她一边说着,一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是的,山里的日子的寂寞的,他想起了深圳,想起了那些发生在工业区的旧事来,想起了工业区上下班如云一般的年轻人,也想起了狡猾哥和二根兄弟,那里的每一寸土地上都生活着一个人,繁华而热闹。
他这么想的时候,所有关于找工作的艰辛和失业的痛苦,都顷刻之间化为了乌有。
何况,南方还有他唯一的思念何雪忆,虽然已经分手了,可他的心中依旧无法割舍。
在同一片云朵下,思念一个人,思念何雪忆,是一件美丽而痛苦的事情,他享受那种思念的美丽,却又陷入一片痛苦的泥淖之中,如同罂粟花一般,让人着迷而憔悴。
他甚至开始责怪自己,那个平安夜里,为什么没有死皮赖脸地去挽留何雪忆。
是自己的面子拉不下来,那个夜晚,失业的自己将心爱的女人丢失了。
“妈,你怎么来了?”王秀荷的话到底是把他从一种沉溺的状态来了回来,王十一有点惊讶地问道。
“你为什么老是跑到这荒山野岭来啊,车子有什么好看的,妈真担心有一天你连一个招呼也不打,就爬上了那些没有良心的车子,跑去深圳了。”王秀荷冲着王十一大声说道。
至少在这个时候,王秀荷的担心不无道理,在一阵香烟的氤氲下,王十一的确有一种轻飘飘随公路上的那些长途大巴,私奔深圳而去的感觉,这种感觉跟吸食香烟一样,让人难以自拔。
“妈,您就放心吧,我兜里没有钱,身无分文,插翅难飞,我喜欢留在舂城,每天都可以喝到你亲手酿的醇香米酒,生活很知足。”王十一见母亲为自己担忧,就大声说道。
“我听很多出去打工的人说,他们工厂晚上加班都要加到夜里十一点钟,你这么年轻,受得了那个苦吗?妈可不愿看见你体体面面地出去,回来的时候,瘦得跟狗一样,两只眼睛都是黑眼圈,无精打采。”王秀荷说这话的时候,一副夸张的表情,他知道她这么说,是想吓唬他,生怕他心中会再次生出去深圳打工的念头,所以用一些恐怖的话语,想将他脑海里不由自主冒出来的一些幽微明灭的邪念彻底消灭。
“我喜欢看车子,热闹!山里的日子太安静了,你看那辆轿车,是宝马。”王十一早就知道母亲是在吓唬自己,她的心里还是舍不得自己走,就故作轻松地说道。
“宝马?哪里有马?这山里哪里来的马?”王秀荷一脸雾水的问道。
“妈,我没有说马,我是说一款叫‘宝马’的轿车,你看,就是那一辆。”王十一指着山底下呼啸而过的一辆白色的车子说道,那是一辆南下的轿车,年关将近,南下的车已经稀少,因此那轿车显得很是分明。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听儿子这么一解释,王秀荷就装作不耐烦地样子说道。
在他们的视域里,除了那辆南下的宝马车之外,还有长长的北上的车阵,那些黑白相间的车都趴在山谷里,看起来纹丝不动,应该是前面的车辆发生了碰撞。
大过年的,买了车,谁不愿意把车开回去显赫一把啊?
可是这返乡的路是漫长的,通常要长途行驶,到了舂城境内,都是山路十八弯,一些新手上路经验不足的缺点就暴露出来了,往往一点操控上的微小失误,就会导致交通事故的发生,影响整个车队的向前推进。
母子二人一下子都安静下来了,没有说话,都远远地注视着那铁制的一字长蛇阵。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阵清冷的山风忽然吹了过来,他们又活过来了。
“儿子,我们回去吧!这里是山顶,树不挡风,好冷!”王秀荷关切地说道。
“好的。”王十一将手里的烟头一扔,回答道。
当王十一站起身,离开那岩石而去,态度已是很坚决了,他没有回头去张望那些搁置在巉岩和沟壑之间的车流。
二人一起沿着山梁,朝着回家的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硕大的黄狗好像也急着回家,疾步如飞,很快消逝在树与树之间,为一片饱经风霜的老绿色所隐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