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之夜(1)
[序]始于雨,终于雨
江南,微雨,夜。
墨正白独自站在山腰,没有打伞。
雨丝纷乱,随风扑到面前,却看不清,只觉得像烟,似雾,迷离双眼,化作千万只细虫,钻进丝线的经纬间,盘踞下来,互相拥挤、交配,繁衍阴冷。
这样的阴冷是有生命的,还是有重量的,甚至是有性格的。它像性情抑郁别扭的痴缠情人,偷偷钻进衣底与皮肉抵死缱绻,带走干爽的触感、体温和好心情。
在这样的时节,这里的雨几乎总是这样。
墨正白已很熟悉。
听闻,就是在这样的雨中,墨家的先祖在这里放下第一块基石,组装第一台墨印机,办起第一份驿报。也是在这样的雨中,他学会说话、学会百家姓、学会对章联句、学会春秋笔法、学会飞速地看来自江湖各个角落的小纸条,然后把它们重新组装,或清晰或模糊地传播出去。
细腻绵密的雨丝,穿过新发的几不可见的杨柳叶,发出像是蚕咬桑叶般细微的沙沙声——以往听上去,总像是破冬的催促;可今天听来却像是无常的鬼铃。
“时间,该到了吧。”正白轻声呢喃,抬头看向天空,大概有子时二刻了。
山那边发出“轰隆”一声巨响——即便相隔十多里,依旧清晰可辨。
一道孤烟直冲进满天的乌云里,烈焰瞬间映红那边藏墨色的天空。
正白知道,那是墨家老宅爆裂焚毁的声音。
“这样,就很好。”
就让这源于雨的一切,仍归于雨。
[一]墨之夜
许多年后,墨家作为江湖最大的驿报世家,出现在每一本关于驿报的教科书上。
“率先使用活字印刷,成为本朝第一份民间驿报。报道速度快,讯息全面、客观;独立社评社论角度独特、一针见血,在江湖名流中影响力巨大,也是熟悉江湖、理解江湖最好的窗口。”提起《墨报》,无论哪一个版本的教科书,都不能不像这样充满仰慕和钦羡。
而它们也多半都要提起那个夜晚。那个令墨家失去了几乎所有子孙,却赢得了无上荣耀的夜晚。
一夜前,它不过是个办报为生的家族。一夜后,它便成为“江湖最后的良心”。
雨还在下。由飘飘忽忽,而绵绵密密,而淅淅沥沥……水汽在树叶上迅速凝结成小水滴,又聚拢成硕大的水珠,压得叶片向下一塌,猛落下来。
水珠落在剑刃上,发出“嗡”的一声轻响,分作两个等分,飞速贴着剑身滑进黑暗里。
正白一惊,皱眉,连忙把短剑隐进袖中。可略一想,却又亮出来——若周围真有高手,方才那一声足以将对方引来,藏也无益,不如占个先机。
雪亮的剑身,在深黑色的夜里发出莹莹的微光。它叫“生花”,取“妙笔生花”之意,是家中最好的剑——只有七寸来长,却花掉足有半个月营业额,若不是看着墨家的名头,剑师还很是不愿意卖。削铁如泥、吹毛得过,用在它身上只是陈述,不是夸张,也不是描写。
一直以来,它都安然跟在姐姐身边。傍晚,却被姐姐郑重地交到正白手中。
“为什么?”正白连连推脱,“绛姐,你武功不好,带着它才能……”
“我武功不好,所以才要你带着这个。”姐姐很坚持,“若我被追上,即便有它也不过多撑一刻,你却不同。”她的语气柔和而淡定,仿佛谈论的不过是别人家的琐事。
正白却知道,这关乎她的生死。
剑柄上姐姐亲手缠好的布,密实地摩擦着他的掌心:“我……”
“带着吧,阿白。”四哥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姐一片好意。”手上附着的粉尘在正白的面前撩散,一股火药腥气。
“要不你带着?”正白把剑柄递过去,“你武功不比我弱。”
四哥猛摇头:“我武功虽过得去,但名字不好,一听就是炮灰命。”正白的四哥叫墨正黄,“而且还是头个炮灰。”
正白简直头疼欲裂:“哥,这种时候了,能不能不要开这种不吉利的玩笑……”
四哥认真地竖起一根指头:“我们虽然也习武,到底是舞文弄墨的人。文字的事,要信。”
一语成谶。墨正黄果然成为墨家这代第一个亡魂。
死在俞魑的鬼头刀下。
这鬼头刀眼下正横在正白面前:五尺来长,刀背足有半寸,镶足斤实两的九个金环,稍一晃,便“哗啦啦”一阵脆响。
举着刀的人看上去比刀高不了太多,獐头鼠目,瘦小得像一只脱水的猴子,在夜雨中侧身而立。
“哟。”那人不忘举起不握刀的那只手臂,“阿白。”
正白无法不去注意他举起的手臂顶端金色的弯钩——那里本该有只手的,手到哪里去了?
“喂,打劫呢。”鬼头刀向前逼近一寸,“严肃,别走神。”
这声音有些耳熟。正白眯起眼,就着昏暗的光仔细打量面前的脸:“你……是俞九思?”尽管凹陷得几乎走形,表情也非常扭曲,但立体鲜明的五官还是立刻让正白认出面前的人——是在乡塾的同窗。
“啊,这名字好久不用了。现在我叫俞魑。”
说着,一张纸片直飞正白门面。
正白不敢怠慢,提起“生花”一挑。纸片恰恰扎在剑刃上,发出“铮”的清响,僵直片刻,在雨滴的侵蚀下,终于屈服地瘫软了身躯——正白把它凑进眼前。
“噌”的一声,俞魑的弯钩顶端亮起一簇火苗。
就着微弱的光,正白看清纸片上写着:俞魑。忘川魑魅魍魉之首。
墨是上好的,浸透水,却没晕得太开。
“你入了忘川。”正白叹气,将纸揉成一团,随手丢在地上。
“是,羡慕吗?”俞魑一挑,被泥水染得棕黄的纸飞回他的手中——他甚至为此放下了刀——仅有的一只手顿时一片泥泞,俞魑却全不在意,“嘿嘿”地笑着,把纸衬在前臂上,细细摊平,揣进怀里。
正白微微摇头,只觉腹中沸反盈天。不由想起俞魑还叫俞九思的时候。
那时,他是个深度洁癖。
总是一身净素,宛若天天奔丧。在江湖子弟群聚的乡塾,斗殴是家常便饭,少则两三人、多则十余人,几乎是每个塾生的“必修功课”——他却几乎从未参与过。
正白记得他飞身掠过鸡毛鸭血的殴斗现场,一脸嫌弃地说:“不要弄脏我的外袍。”
记得他因为一片枯叶落入碗中,便饿了一中午。
记得他拿着一小块绣着花的绢帕,擦去鞋尖上肉眼难见的污迹。
这样的九思,竟然……
“一点都不羡慕。”正白一字一顿地说。
“哈哈!”俞魑大笑,龇牙咧嘴地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们墨家的人啊……下面是不是该劝我改邪归正了?”
正白不吭声。
“说说嘛,我愿意听。”俞魑的眼睛眯成一条扭曲的小缝,“说‘九思啊,当年你不是这个样子的’,说‘不是说好,一起去考六扇门吗’,说……”
正白一凛:“你见过我四哥了?”
俞魑的笑容在左手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变得诡异:“是。”
正白叹了口气,当年在学堂,四哥与九思最要好。后来许久不见,还时时惦念。
“我不是四哥。”他想起四哥临行前的话,似乎能看到四哥手舞足蹈妄图说服俞魑的样子:大而亮的眼睛,微微皱起的眉毛,湿淋淋冻得发青的嘴唇。
对这样的四哥竟也能痛下杀手——这人还真如名字一般,俞魑,愚且痴。
俞魑显然无法感受正白的腹诽,兀自咧开嘴,露出一口半黄不白、参差不齐的牙:“是嘛?”
正白点头:“是。”
“那便让我看……看?”
俞魑举起刀,可头却已被正白提在手中。他一时无法反应,疑惑地瞪大了眼,扫视着因角度不同而陌生的世界,直看到自己抬起的手,才“啊”地想要叫,却没能发出声。血已从他的颈口喷薄而出。
“还有跟来的人吗?”正白把俞魑的头颅随手挂在树梢上,“都一起上吧。”
林中涌起一阵几不可闻的细微躁动,很快,融化在雨声里。
“呵。”正白嘴角勾起一抹苦笑:这或许,就是哥哥姐姐们都觉得他能活到最后的原因吧……
正白把俞魑的身体推倒在地,在他头颅旁的树干上留下一行小字:
“后来者便如此人”。
以刀为笔,苍劲内敛,入木三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