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地不公,我便让他公……世间不平,我便让他平……世人高低贵贱生死不同,我便让他天下大同……等到这天下全灭了,六界全亡了,便再没有什么不公,没什么不平……”
血色里挣扎出一段笑意,止越眉目竟还是放得柔软,仿佛那痛楚也是刀锋上的甜蜜,毒药也是唇齿里的缱绻。
“这样,难道不好吗?”
“这世间再无什么不公,再无什么不同,所有都一样,你说难道不好吗?”
六界分立,本应是同尊同重,相辅相成,这数十万年来,天下权柄倾轧,早失了初心,只凭了权势各自争斗,仙界仗了武力独占九重天,迫其余几界水深火热,人界做了仙界附庸偏安一隅,鬼界被打压只活在忘川血河之下轻易不出,妖魔二界更是惨淡,被仙界逼入堕渊这等不毛之地困苦度日,这般不公不平,还如何能令六界相安,自然多生事端。
她知道奕子修终会成神,也知晓奕子修必不会如重歌一般怀恨妖魔二界偏颇仙界,却也深知若按他的性子,不愿六界多生事端,恐怕不能大刀阔斧,不过小打小闹劝诫仙界收敛,扶持妖魔二界成长,这般下去,纵能有成效,也不知多么久远。
倒不如她替他做好一切,为他铺出再无坎坷一条路。
她会毁了六界,毁了所谓九重天堕渊奈何地,将乾坤六合搅成一片混沌,将这片残垣断壁留给奕子修再行建设。
到了那时,六界所恨唯独她紫皇一人,同患难过的六界,也能摒弃成见,真正创出公允的六界。
她早早算好了自己的结局,敛天下之恨,倾六界之局,最后,以身殉道,换乾坤六合一页新篇。
她知道他会懂,他是她惦念数十万年的人,即使怨恨,即使痛楚,即使绝望,仍是无法放下。
而她又何尝不是他的劫?从九重紫宵的初遇,便注定此生纠缠,她甘心执念,他也不愿放手。可这一生,只是遇到对方,便耗尽了一生的运气,如何还能撑得住相守?
既是如此,不若放下。
她记得,永远是那个对她伸手说带她走的温柔男子,他记得,永远是那个对他执念道此生不负的清冷女子。
便是足够。
似是梵音袅袅而来,刹那做漫天寂寂,簌簌风雪从那女子眉目升起,一寸一寸,渐次绵延做漫目雪色,天地终于殊途同归一片雪色,荒颓一片的乾坤凭了梵音渺渺渐成姿态,海上神山自归墟重起,光华流转间重起上古之威;所谓堕渊被风雪掩埋,新生而起是崭新一片大陆;从前的九重天为风雪之剑一剑断数片,各自漂流四海渐成新的王土;三途忘川沉入海下,鬼界古老大门却渐次开启,藻荇渐落,斑驳渐去,显露而出是久远数十万年的族群……天地倾覆,乾坤改写,再无九重天独尊六界,六合当真并立同威,从前种种流水无痕,离去的终将归来,失去的终将回归,如今等待六界的已是崭新一段开始。
这一切,不过因为失去了一人。
奕子修怔然看了崭新六界,恍然一瞬魂魄也随那人而去,如今尚且弥留,不过属于六界的一层躯壳,生死都只是天地的一念。
那寥寥一痕光芒,缱绻般驻在他的掌心,分明眷恋,分明不舍,却到底,只奢了他一瞬温柔,便毫不犹豫随风雪而去,去到他再也寻不到的地方。
……
很多很多年后,这一段神战被载为倾世之局,前尘现世的因果皆于命数书得分明,从上古青女陨落,到紫皇出世,再到新的神诋九阙神君出世,从混沌之劫,到昆仑之伤,到天地倾覆乾坤破败,再到六合复立天下重生,那段悱恻风月,缠绵于每个六合之人口中,纵然紫皇,也被算做这传奇里痴情一隅。
习惯于忘记的人们终于学会记得,记得那些无法绽放却植根得轰轰烈烈的风月,记得那些不被铭记却分明功在万世的人们,记得那些凭了无数血肉撑起他们如今美好的执念,记得那些借了无数献祭书出他们如今长安的,所谓,英雄。
这段传奇,边边角角皆被世人知晓干净,唯独结局,却始终不曾明晰,世间只能从经事者的讳莫如深间揣摩三分走向,凭着一腔心念,为他们拼出一个完满结局,却对着当真掩藏于时光洪流之下的真相,无可奈何。
又是一年惊蛰,天地间六合重立,六界各自相安,世间万物重立,唯独一个地方被重歌葬天赫陵等人费尽心思重建,而后,列为了六界禁地。
那便是,九重紫宵。
如今,每至惊蛰,他们便会重聚于此一场大醉。重歌赫陵葬天恒奕,乃至白洛笙白梨姐妹,未必是他们也放下一切和平相安,寻常日子他们仍是该打就打,唯独今日,他们会聚于九重紫宵一醉。
那日,是千万年前,止越同奕子修双双陨落之日。
他们明明恨彼此入骨,却还要如此一聚,不过,为了不忘。
他们怕,他们都忘了,这世上,便再无人记得那些当年了。
“今年,还是没有消息吗?”千年沉酿的扶波春缕,不曾入口便已迫人熏然,赫陵尝试了许久,才勉强重酿出这酒,可无论如何用心,也还原不得止越当年酿出的风采。此际,他又只是漫不经心转了杯盏,淡淡看其他人举杯。
“还是没有。”白洛笙淡淡又斟一杯,她如今镇守归墟过得清寂却是自在,甚至还有了数个徒儿,如今徒儿们也各自出师守护岱舆、员峤、方壶、瀛洲、蓬莱几座神山,只是时日越久,越是对当年难以忘怀,每每算来,这些人中却是她醉得更狠。
“想必他也不愿出来。”重歌一饮而尽杯中残酒,紧颦眉目似是纯然冷冽,细看去才能觉出七分怅然,自那年一战过后,重歌眉目再未舒开过,性子却是变了许多,并不如当年决绝,倒是柔软许多,如今,还是他最为支持六界相安。想来也是,因他独断性子兼有意逼迫,闹出那般结局,如今有怎会不吸取经验教训?
葬天原本性子最是跳脱,这寥寥数万年,便将他从纯然剑灵锉摩成冷冽妖王,如今故地重游,也只是闷不做声喝酒,纵然明知自己从不会醉。
“再等一年吧。”恒奕面前已摆起大堆酒坛,他仍是淡然又启封一坛。他出世最晚,及至苏醒早已尘埃落定,他是提了剑打入魔界才从赫陵口中知晓了一切,也知了奕子修疯狂行径,这才勉强压下心思专心鬼界。
千万年前那场终局,止越以毁灭蕴出新生,迫奕子修解决了自己,奕子修明知一切是止越设计仍是遂她所愿,在止越以魂魄修为重建六界之后,剥离神力做出傀儡守护六界,自己以魂飞魄散为代价重启太玄归一阵,将自己与止越魂魄送入太玄归一阵幻境,追索重聚残魂,而后,彻底消逝于六界。
“有时候,我在想,他们真的还在吗?”白梨转了转酒杯,却是突兀开了口。这是他们绵延千万年的疑问,却谁也不敢开口。生怕开口,便不得不承认他们当真消逝了。
可这已经千万年……他们纵是怨恨迫他们至此的六界,怨恨重歌白洛笙,也总该给心心念念着他们的赫陵恒奕传出一个消息,就算不愿再回前尘,至少让他们知道彼此安好。
也许……他们……
“我不知道。”第一个回应竟是赫陵,他默然饮下一杯,笑意竟只是苦涩,“我不知道。”
是不知道,还是不愿知道?
太玄归一阵纵然神奇,到底脱不了天道,越是强大的存在,受天道桎梏越深,到奕子修止越那般更是如此……他那般行径,甚至比之逆天更为决绝……成功之机……怕也是……
而他们,这样一场又一场无望的等待,还要到什么时候?
“若他们果然已死呢?”难得恒奕开口,却是如此血色淋漓不留情面,一时,却是问住了所有人。
若他们当真死了……还要这样执迷吗?若他们当真死了,便能就此放下一切吗?
“无论他们是不愿见我们,还是业已不在,我还是会来。”赫陵首先开口,魔界之主许久以来素是威严的眉目蕴出难得柔软,一切皆变,唯独那般执着不变,跋涉过数十万年,始终是最明艳的模样,“我不想忘记她。”
葬天仍是低头闷闷喝酒,却是自酒坛间闷闷道出一声“不忘”,已是算得上他最多话语。
恒奕便亦是勾起一个笑来:“我亦如此。”目光转至重歌,本还斟酌言辞,却被重歌施施然打断,“他们就算骨头都化了干净,我也会来等他们。”
他用的是他们,而非他。这千万年来貌合神离的一群人,明明失却了同一目标,却就此真正同心起来。
唯独能做,便是不忘。
突兀,白洛笙一声尖叫,众人下意识随了她颤抖指尖看去,皆是一怔。
置在桫椤树下那坛从无人喝的酒,却多了一枝桃花。
赫陵恒奕眸中几乎润出水色,葬天几乎是仓惶般跃过去,指尖颤抖得险些握不住桃花。
那枝桃花润了酒液清香,将烈烈馥郁折出隐约清冷,赫陵闻得出,那香气,来自于真正的扶波春缕。
天地一片寂然,唯独桃花枝上一刹风声,是一角白衣,寥寥数语,眷眷深情。
闻仙,不可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