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肘底锤(5)
【伍】
第二天早晨,天气有些微凉,昨夜夜半起雨,淋淋沥沥下了几个钟头,到了早晨倒有些紧了,院子里积了几处浅水洼。杨宣成强忍着劳累后的疲惫与酸痛从床上爬起来,看座钟似乎是已经误了巡警局的早点卯,但杨宣成实在没有上班的心思,他坐在床上低头闷了片刻,打起精神来准备烧水洗脸,收拾早饭。
杨宣成刚打开屋门,就见有人从墙头上翻身而下,跳入院中。他双目圆睁正要高喊,却见翻进来的人身穿与他一模一样的警服,只是在手中拎了把乌亮亮的短枪。
就在杨宣成一愣神间,那人已经拉开了院门的门闩,六七个举枪的警察哗啦啦、咋呼呼冲进来,堵在屋门口高喊:“姓杨的在哪?出来!我看见你了……哪里跑,前后都让我们围住了!”
这声音惊起了杨母,老人家匆忙披上衣服从里间出来,要出屋门却被杨宣成伸手挡在身后。杨宣成沉声道:“各位同僚,你们来干什么?”
领头冷哼一声道:“姓杨的你犯事了,跟我们走一趟吧!”这是警察们办案时十足的官腔,要抓你却不说为什么,让你以为他们把握十足什么都知道,为的就是让你心虚害怕。
杨宣成叉了腰站在门口,眼神冷峻地看着来人:“你最好说明白,我犯了什么事情?”
来人一瞪眼道:“你别嘴硬!有线报说你家倒卖烟土、私藏大烟!”
这因由说出来,杨宣成怒极反笑,这天津城里有多少处大人物罩着的大烟馆明目张胆地经营着,只要按期上交些好处,便黑不抢、官不查。开烟馆的日进斗金,抽死的路倒比比皆是,他们不去管这些人,偏偏来对自己这样无辜的人找麻烦,这不是摆明了欺负人么。
杨宣成冷笑道:“几位,你们看看我家的这些破烂家什,我要真是贩卖烟土,还能穷到这份上么?”
领头的把三角眼一瞪道:“少废话,大爷我说你有你就有,你没有我也能让你有!快跟我走!”
此时杨母奋力挣到杨宣成身前,平伸了双臂如母鸡护雏一般拦住门户嘶喊道:“我们冤枉啊,你们不能抓我儿啊!”顿时对面几支枪便直指了过来:“老太婆快躲开!你也想一块进局子去么?”几只手便过来要拉扯杨母。
这一动可惹恼了杨宣成,那些手扯在杨母衣衫上,就如同戳痛了杨宣成的肋骨。他怒骂一声,抄起身边锅台上的菜刀就蹿出门来,立时被几个枪口重重顶在胸口上。杨母翻身扑过来一把攥住枪口拼了命地摇晃,苦求警察们别开枪。带队的三角眼骂骂咧咧地摸出手铐子来就要抓人,一时间众人在当院撕扯成了一团。
这紧要的当口,没见杨宣成上差的老甲一路找了过来,正撞见院子里三角眼后退半步,站在圈外悄悄摸出手枪拉动枪栓举枪瞄准,老甲连忙扑上去抓住三角眼的手腕奋力上托。一声枪响,子弹击中屋檐瓦片,将在场的人惊得一愣。
三角眼皱眉扭头,看着托举自己手腕的老甲骂道:“老甲,你吃饱了撑的管闲事!你不想活啦?”老甲连忙放下手臂赔笑道:“哎哟,我的六哥,您先别动这么大的肝火,为了公事生气不值当的。混差事么,大家都是同僚,您就放宽一步吧,何必动刀动枪呢?”
三角眼把眼一瞪道:“你干什么?上边说了这小子偷运烟土,你这是包庇罪犯你知不知道,要问你连坐罪的!”
后面的杨宣成再也忍不住了,抖手甩开一个按着自己的警察,手指着三角眼大骂道:“混账王八欺负人到家了!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家哪里藏烟土了?你有种的就进来搜,你若是搜到了我跟你走,你若是搜不到,今天你必须得给我个说法!”
话到一半,老甲就开始不断地冲杨宣成摇头使眼色,三角眼听了这话却微微一笑,收了枪一扬手道:“兄弟们,今天咱们要让这小子伏法,要他心服口服。他不是要咱们搜吗,你们就进去给我仔细地搜,看看到底有没有烟土。他要是再拦着你们搜,那就一定是心虚藏了赃物,那么咱们就将他当场打死勿论。”于是同来的警察除了一个守在院外用枪指着杨宣成,其他人应一声便转身闯进屋去,翻箱倒柜地开始搜检起来。
老甲面色苍白地拉住杨宣成与杨母,紧走到院墙边上,跺脚埋怨道:“你傻啊?你让他搜什么啊?你什么都没有你让他搜什么?”
杨宣成犹自愤愤道:“他不搜怎么证明我的清白?搜不出来我不就没事了?”
老甲气得给他当胸一拳道:“他既然冲你来了,你就不可能会没事!他们是什么?是混蛋!你让混蛋来证明你的清白?那你就是个大傻子!他们有一百种法子能从你屋子里搜出你没见过的东西来,你就是瞪着眼都看不出来他们怎么把烟土塞在你家里!”
这话说的杨宣成陡然一惊,心中也冷静了下来,他微微一思量就知道老甲说得在理:“那……那怎么办?”
老甲推他一把:“我缠住这领头的,你赶紧找街坊借钱去,能借多少借多少!快去快回!”
待杨宣成跑回院子,只见自家的物件被隔着门扔出来满地都是,杨母顾不上披雨衣在院子里拾捡物件,身上都被淋透了,而老甲正堵在门口拼命地说好话作揖,却就是拦着不放那三角眼进屋去。
见杨宣成回来,老甲一把抓过他借来的钱,看也不看一股脑全塞进三角眼手里。三角眼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钱,非要进屋不可的劲头倒是缓了一缓,嘴上也客气了些:“我告诉你老甲,这可是上头交办的差事,你不能让我没法子交差啊?到头来咱俩都被这小崽子连累得吃瓜捞,这多憋屈啊。”
老甲直起腰来缓了口气,语气上也硬实了些:“六哥,咱们这帮人里你是最精明的,咱们当差最忌讳的就是为了让上头满意,自己得罪人结了仇家。到头来出了事,当头儿的拍拍屁股把咱们往外一扔,他装成啥都不知道,多大的雷都得咱自己扛着,那才叫冤呢,所以得饶人处且饶人吧。”老甲压低了声音使个眼色道,“你知道这家人是干吗的?那是当年杀人无数的杨无敌的儿子,你要是跟这家结了仇怨,那是给自己找了个多硬的对头啊。弟弟这是为你好,混差事么,你也别太当真了,混过去就拉倒吧。”
三角眼侧脸一看,杨宣成脱了衣服光着后背正在给趴在地上抢捡物件的母亲挡雨,红眼中射过来的眼神如枪似箭杀气腾腾,看得三角眼打了个寒战。他想了想,叹了口气高声道:“老弟我今天就买你个面子,不跟这小崽子一般见识。不过你也得教教他高低贵贱的规矩,别让他自不量力老给富贵人家找麻烦。最好让他收拾铺盖滚远点,有多远就滚多远,不然下次再让我看见他,先毙后问!”
三角眼带人走了,杨母却惊吓带着着凉倒在院中一病不起,老甲跟着杨宣成筹钱、找大夫、熬药、做饭忙活了一整天。
眼看已经傍晚,杨宣成蹲在炉子边熬药,眼睛盯着炉火却一言不发。他内心深处一股怒火如潮水般翻涌不退。他是憋了要与罗公子、白警长较劲到底的心,将柴火一根根撅断扔在炉火中。
老甲站在屋里上下扫视几眼,又在两间屋里进出走了几趟,心中已有计较。他在杨宣成身边蹲下低声道:“好兄弟,之前老哥哥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但今天老哥哥诚心诚意跟你说几句话,你一定要听。为啥突然就来人进你家搜烟土?就是因为昨天你不但按点跑回来,还扛着我跑回来,更另备了一手,揭了城门告示,在满院子人面前砸了那罗公子的面子,不仅让他一番心思白费,还当众下不来台,他能不恨你么?就算他不起杀心,那些个想要巴结他的人能不急着跳出来替他出气?要你命这样比踩死蚂蚁都简单的事,都不用他开口,自然有人会来抢着替他做。俗话说,胳膊拧不过大腿,你别干巡警了,你走吧!”
这番话说得杨宣成一瞬间如坠冰窟,他原本以为,罗公子不过是误会自己有意追求欧秀珍,误会他想入赘欧家占些便宜,因此才借了老爹托人给办的警察局高官的差事,来整治自己而已。
他原本想纵然这误会解释不清,那自己遵纪守法你又能奈我何?你官大还能大过一个理字?而老甲这一番话,却当头点醒了杨宣成。
原来在罗公子这种人的眼中,跟自己这类穷人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不屑讲,也不配讲,自己在罗公子他们眼中如同纸上无意写错的一个字,直接画掉便是了。
自己这样的生命,在他们眼中,与阿猫阿狗无异,有或没有、何时有、何时无,都无关紧要,根本无需为此费一丝一毫的心思。想来过些日子,罗公子在潇洒之余想到自己时,也不过是多问上一句“那穷小子还活着没”,仅此而已。
老甲见他沉吟,怕他倔脾气上来,仍苦劝道:“现在他只是在气头上,你逃走还来得及,只求他们懒得追你,看你可怜,或将你忘了,这就万事大吉,你的命就保住了。若等到他们念念不忘一心想要你命的时候,那才是你躲无可躲、避无可避、走投无路的时候。你听过说书的说《水浒传》吧?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多大的本事,结果被逼到发配草料场,就这样人家还要千里追过去撵着杀,为了杀林教头能把整个大军的草料场都给烧了,你想他们还有什么是干不出来的?”
这番话入耳,如同在杨宣成心里敲响了一面小鼓,有个声音一遍遍急促地在他脑中响起:“逼上梁山……逼上梁山……逼上梁山!”
回想起今早发生的事情,可以说对方是带着杀机进门的,而老甲是从枪下救了自己的一条傻命。杨宣成叹口气,伸手拉住老甲的手掌道:“甲哥,谢谢您救我的命啊!您的恩情,我这辈子当牛做马也还不清!”
老甲“嘿嘿”一笑道:“这叫什么话,你看我忙活这一会儿,连汗都没出。昨天你背着我从北大关跑回来,你为我流了多少汗,出了多少力,我这得怎么谢你呢?”
杨宣成转过身屈膝端正正跪在老甲面前举手道:“甲哥,我杨宣成今日里对天起誓,今后您若有用得着的地方,不管是水里火里,我绝无二话。自今日起,我就拿您当我的亲哥哥一般看待!”
这话听得老甲心头一热,忙屈膝从蹲着也变成跪在地上,挺直身子道:“好兄弟,咱俩今天也算是有了过命的交情,既然你喊我一声哥哥,我今天想高攀一回,与你结拜做个异姓兄弟如何?”
这话说得杨宣成一瞬间热血沸腾,从来听人说书,有刘关张桃园结义、水浒好汉结拜兄弟、瓦岗豪杰贾家楼结拜,这都是传诵已久的英雄故事,如今有人要与自己结拜,他自是欢喜不尽,却问道:“可怎么个拜法?”
老甲想了想道:“这夜深人静的,也无亲朋邻里见证,也没有庙宇神位可用,这可怎么办好?”老甲拧眉片刻,忽然抬头道,“云开了,你看漫天星斗,老辈子传说南斗主生、北斗主死,咱们就在这北斗星下结拜好了。”(注:民间有谚,凡人受胎,皆从南斗过北斗,所有祈求,皆向北斗。)两人牵了手走出屋,并肩立在当院仰头望天,此时满天乌云都散尽了,显出来如墨夜空下,璀璨如钻的漫天星斗。亿万繁星缀成的天河横空而过,正北方七颗大星明耀无比。
老甲拉着杨宣成朝北跪下,摸出六支香烟来点燃了,分杨宣成三支,自己先举过头顶虔诚地拜了三拜,对天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今日我肖永甲与杨宣成在此结为异姓兄弟,今生今世,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请北斗星君为此见证。立誓人天津肖永甲。”
杨宣成也依样向空叩拜,将誓词复述一遍,两人将香烟插在地上,互相又拜了三拜,这才拉手起身。
杨宣成托着老甲的手肘,抢先开口叫了声:“大哥!”这一声大哥喊得老甲热泪盈眶,连点了几下头,颤声回了一声:“好兄弟!”
两人回屋点起煤油灯,将炕面收拾了坐下说话,老甲语重心长地劝杨宣成莫要满足于寄人篱下,自己打拼出一片天地来。这一次与上番杨宣成去九峰山土匪窝之前的支招出主意不同,老甲是把他当成亲兄弟看待,说的自然都是心里话。
“兄弟,做什么差事都怕与上司不睦,当兵拿饷的讲究‘长官大如天’,做官掌印的讲究‘官大一级压死人’,就连做差事当活计,你要是与上司不对付,那也绝对干不下去。更何况那姓罗的已经容不下你了。退一步不单单是你自己求个活命,而且你也能找个施展一身本事的地方,别年纪轻轻的就在这条街上走来走去,那就废了。”
杨宣成叹口气道:“要说展示本事,我无非是拳头比别人硬些,难道就只能走打打杀杀的江湖路了?”
老甲道:“江湖路也是路,不见得就比正经路窄,未必你就非要做那些杀人越货的勾当。天津卫这么多码头、帮派、**、茶楼,哪里不是销金窟,哪里不是养人容人的地方,哪里不是你施展身手的所在,何必就困死在一个巡警局子里呢?”
这番话一瞬间犹如在杨宣成心里点了盏灯,隐隐约约为他照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杨宣成暗想:我是习武世家,父亲当年就是走江湖,挣出来一个“杨无敌”的名号,挣出来多大的荣耀,我怎么就不能像他老人家当年一样,在江湖中扬名立万,打出一番天地来呢?我要做我爹那样的人,要有他那样的成就,也就只能走他老人家当年走过的路。
老甲看着杨宣成,缓缓道:“人都说‘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那也要鱼在海、鸟在天才行,要是呆错了地方,鸟累到死也在海里飞不起来。兄弟,大哥看你将来必定是个人物,必定是个能成大事的豪杰,可别让这脚底下的藤藤草草缠住了你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