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肘底锤(1)
【壹】
如所有的行业一样,武行中有说不尽的忠义故事、江湖传说,也产生了各式各样的陋习。这陋习有的是多年口口相传所谓的“规矩”,也有武者大苦大累后格外珍惜身上技艺的原因。
而师徒间授艺,最忌讳的是徒弟多问,向来都是师父分人施教。师父教什么,徒弟便学什么,如果师父认为你不能学这个,便决不能打听。若是没出师的弟子未经师长同意便相互间串换所学到的,更是会犯忌。轻者师父说一句“你已经很好了,我会的你都会了”便不再多授一个字;重者索性便直接开革出去。而徒弟每学到的一点一滴,无不是下了大辛苦换来的。
传说当年形意名家郭云深在沧州背了人命案子,因为受到醇王爷的关照,在牢房里住得比客栈还要舒服。
三年后出了牢房,醇王爷想让他教拳,郭云深对这位皇帝生父、军机处首臣的答复是:“我这拳是磕头拜师学来的,不能再磕头教出去。”于是醇王爷就准他教拳时无须行叩拜礼。
现在看少磕一个头不算什么,而当年国法家规如山重,向皇家叩拜乃是人伦大礼,有大将名臣多少功劳都换不到少来这么一下子。
而古传崩拳有九法,待教到最后绝技连环崩拳的时候,郭云深便不愿再教了,说:“王爷您不用学那么多,我包您半步崩拳打天下。”
帝王之家学拳尚且如此,更何况普通人家。所以有的老师傅常说:“只有让人学得不易、求而不得,才会格外珍惜。”至于师徒间一见甚欢、随即倾囊相授毫无保留的说法,则是评书中的演绎罢了,都是以讹传讹的笑话。
杨母是隐约知道学艺难处的,却不忍扫了孩子的兴致,想他碰碰壁也许就能收了心,不再往江湖路上走,便特地捡了一块银元,缝在杨宣成贴身的衣服上,留作预备。
这一缝便是颗穷家富路、游子衣慈母心在里面。当娘的边缝衣服边叹气,自己有心让孩子出门去长长见识,多学些本事上身,以后遇事不吃亏,但又怕孩子真学成了,接着去走他父亲的老路,自己这后几十年还得接着时时刻刻为他牵心挂肚着。这想来想去的,缝得就越来越慢。
杨宣成是初次外出学艺,兴奋而又激动,一清早戴了草帽出门向西北,第一遭去的是武清县的下朱庄,他父亲有一位姓贾的师弟家就在那里。
当年这位贾师弟每隔十天半个月的就要来上一次,在家里吃顿饭、喝点酒、聊一通、睡一宿,然后告辞。这位贾师叔也曾不止一次地手抚着杨宣成的肩膀道:“这孩子是个练武的材料啊,等你长大了就去找我,贾叔手把手地教你。”杨宣成就是记着这句话,与这位贾叔的名字一起,在心里放了十几年,这才第一个找到他门上去。
下了大道进村,杨宣成打听了几次,才在村西头找到门户。
这是一座普通的庄户院门,沿着院墙倚放着厚厚一层玉米秸秆,隔墙望去,挂在檐下的成串玉米直垂到地面。
他敲门入内,只见这庭院分前后两进。前院中摆着刀枪架子和沙包、木桩,一个胖壮汉子正坐在桌边给两个徒弟讲拳,正是那位贾师叔。
杨宣成上前抱拳相认,贾师叔一愣,看了他片刻才恍然记起来:“贤侄啊,我这好几年没上门去啦,几乎都快记不起你的样子来了。真像,你这眉眼真像你爹啊。”
杨宣成客客气气说明来意,希望贾师叔能看在与父亲同门的份上,传他一路功夫。
贾师叔沉吟片刻,点头道:“嗯,我与你父亲是同门学艺,当年我们也经常过手,相互印证。你来找我学艺,那是看得起我,不管怎么说我都该教,也一定要教你。”
可他说完这些话后,却转口不谈功夫,只与杨宣成拉扯些闲话,问些天津城里的传闻轶事。
杨宣成与他说了好一阵,茶水都添了两回,依然不见贾师叔开口传授功夫。杨宣成正奇怪间,贾师叔沉吟了片刻,将身子往这边倾了倾,低声问道:“贤侄啊,你既然来我这里学艺,想必也是有所求,你可曾带了些手信么?”
这话问得杨宣成一愣,看着贾师叔好半天,才明白对方是嫌自己上门学艺未带礼物来。杨宣成的少年心骤然一凉,心中叹口气,暗想:这位师叔当年在我家又吃又喝,也未曾见他带过一毛钱的手信啊。世态炎凉,就在一句话中分毫毕现。想到此处杨宣成有心起身就走,与这厮彻底断了交情,但又觉得这般两手空空地走了,未免对不起自己这大半天走路的辛苦。
杨宣成想了想,将一口气忍在心里,伸手探入自己的贴身小褂,撕开暗兜,摸出那块大洋,双手递了过去。这还是出门的时候,杨母拿出来要他带在身边傍身的。
贾师叔接过大洋,微微一笑,随手揣进兜里:“你都学过什么了?”
杨宣成苦笑道:“家父去世得早,什么都没留给我,我只学过些招式。”
贾师叔点了点头道:“那随我到后院来吧。”两人来到后院,贾师叔问杨宣成,“你知道什么是太极拳么?”
杨宣成想了想试着答道:“舍己从人,不顶不丢。”
贾师叔笑了:“什么叫舍己从人,怎么才能不顶不丢?”
杨宣成摇摇头。
贾师叔随手指了指身边一株芍药花:“它就是太极拳。”说着贾师叔随手一挥,手掌扫过花枝,花茎受力歪向一边,但花茎却未折断,只一弓便弹了回来,弹起的枝条抽过空气,传来“唰”的一声。贾师叔又是一挥手,这次花茎倒向另一边,却仍然是一弓即弹回来,晃了两晃又立在那里。
“你可懂了?”
杨宣成茫然地摇摇头,贾师叔这次将手放慢,让杨宣成看着花茎慢慢随着手掌压过而弯下,再随着手掌收起而弹起。贾师叔一遍遍摆弄着这株芍药花:“立得住、舍得下、随得紧、放得急。太极拳的根是在地上!”
最后这句话犹如火花一闪,在杨宣成心中瞬时燃成一片燎原。根在地上?对啊,根在地上!他用手腕能玩鸽子,却玩不了人,就是因为脚下无根,手上的劲就算再灵敏,也不过是无根的浮萍,根本传不下来。九峰山下来追他的人,能把他打得满街逃跑,就是因为他是硬招硬架,用胳膊去硬扛人家,身上的劲儿却使不上。
这句话犹如一根线,瞬间将之前小辫杨教过但来不及仔细讲述的拳架,一个个都串联了起来。
杨宣成的脑子立时就沉浸在这句话与无数拳架互相激荡、相生相套生出的幻境里。在脑海中,他幻出无数的分身,飞在半空中从各个角度来观看自己演出的一招一式,而他自己恍惚间成了一尾游曳在无边水波中的鱼,浑身上下凭空生出自由自在全无束缚的快意来。
贾师叔见他沉思,也懒得多说,说了句:“你好好想想吧。”就背着手回了前院。
这一想,杨宣成就连中午饭都没吃,入了魔一般手脚不停地边练边想了一整个中午。到了三四点钟的时候,杨宣成从后院回到前院,不但全无疲惫之相,反而两眼清澈有神,犹如换了个人一般。
贾师叔见了心中也是一惊,于是上来拉住杨宣成的左手一引一带,杨宣成自然而然地一卸一顺。这几下之间贾师叔已经清楚,此时迈出门来的杨宣成,已经与早晨迈进门的他,不可同日而语了。
贾师叔笑着轻抚杨宣成肩膀又指点了几句,赞道:“师侄好悟性啊,到底是家学渊源。”他拉着杨宣成的手,要他多留下来些日子,把自己多年的心得都讲给杨宣成听。而杨宣成对这位师叔,在心里已经很是不以为然,当下以老母为借口婉言回绝。
贾师叔见挽留不得,只好亲自将他送到村口,临别时还不忘嘱咐道:“日后若有闲人问起来,你就说是在我这里学的功夫。”
这一日让杨宣成收获良多,不仅仅悟通了拳理,身上长了一分功夫,更多的是感受到这人情世故,绝非他在家想象那般的简单。
本来杨宣成还盘算着有工夫再去找父亲其他的几位朋友学艺,经此一折后,不免有些心灰意冷,却对之前主动点拨自己功夫的师叔黑面虎多生出几分好感来。觉得论及心胸与气度,乃至快意恩仇的气概,这位入了黑道的人物,远比那些名声响亮、自诩清白的高手们要好得多。
杨宣成顺了大路往回走,脚下生风地从西北角进了天津城,就着路灯直奔家门。正疾步前行着,忽然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男一女正在说话,这两人都很年轻,看动作情形,好似有一点纷争。杨宣成向前走了几步,发现这女的竟是之前他从九峰山上救下来的欧秀珍。当下杨宣成就自然生了为她解围的心,几步走过去道:“欧小姐,这么晚了还没回去啊?”
欧秀珍转头见到杨宣成,又惊又喜,忙拉着他的袖口来到那男青年身前道:“你不是不放心我自己回去么?我让他送我,他是巡警,这下不会出问题了吧?”
那男子见半路杀出了程咬金,搅黄了他的好事本就不悦,待听得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巡警,更不掩饰自己的厌恶,看着杨宣成一皱眉:“你让一个干巡警的穷小子送你?他算个什么东西,这也太丢面了吧?”
这话说得极不中听,没等杨宣成说话,欧秀珍已经柳眉倒竖道:“有教养的罗公子,难道你不知道尊重别人也是一种美德吗?有一位大师曾说过,一个不懂得尊重别人的人,必然也不会得到别人的尊重!请你收回你方才说过的话。”
那罗公子见美人薄怒,只好怏怏闭嘴,朝杨宣成轻佻地打了一个口哨:“咱们欧小姐的朋友遍天下,其中不乏贩浆走卒之流。好吧,那就让这位巡警大人送您回家吧。”
他转头又对杨宣成说:“要是你没把欧小姐好好送回去,我知道了可不会答应哦!我爹跟你们局长很熟,小心你吃不了兜着走。”说完他招招手,旁边早有等在一边的轿车开过来,罗公子潇洒地拉门、上车,一声“Byebye”中,轿车绝尘而去。
欧秀珍转过头来展颜笑道:“幸好遇见了你,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摆脱这个讨厌的家伙。”
杨宣成问道:“这是谁?”
“一个女同学的表哥,也是我爹的销货人。”
杨宣成有些诧异:“哦,你家的大主顾?”
欧秀珍摇头苦笑:“你不知道么,从民国鼓励自由恋爱以来,天津的富家公子们就流行娶名媛,标榜要找思想前卫、知书达理的现代女性,我们女子师范(注:旧址现天津美术学院)就成了选妻的秀场。而小户之家不惜学费地把女儿往女师里面送,也是存了一分高攀的心思。对于我爹而言,我不过是件待价而沽的商品而已,而他,”欧秀珍秀指一指远处的汽车背影,“就目前而言,是我爹最满意的主顾。”
这一番话解释下来,杨宣成心里已然明白,人虽然生来没有贵贱之分,但人所在的社会地位还是高低有别。想从下往上爬,不仅是困难重重,还需要被某些圈子认可,因此婚姻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了改善自家社会地位的一条捷径。欧家的想法并不新奇,他们所用的法子,从唐玄宗那个时代就有了,一条裙带能把亲哥哥送上宰相之位。有时候小户人家的女儿,身上所承担的压力要比男孩子还要大得多。
欧秀珍没给杨宣成继续深思的时间,连珠炮似的问道:“好久没见你了。哎,看样子你出门啦?你去哪儿了?这么晚了你还没吃饭吧?饿了吧?我请你吃饭吧!”
杨宣成只来得及稍稍点了点头,就被欧秀珍怕他逃走一样拉住袖子,拽到路边一处卖宵夜的铺面上。
天津人吃东西嘴刁,讲究也多,因此能在街面上的竞争中存活下来的摊铺,都是有些手艺的。
这家铺面专卖的是素包子,是用豆芽、白菜、粉丝、豆皮、油条、香菜、虾皮、鸡蛋和馅,花椒水去腥,腐**调味,蒸出来的包子薄皮大馅,又松又软。饥肠辘辘的杨宣成一口气吃了十九个大包,又灌下去小半碗米汤,才腾出嘴来喊了一声:“好吃!”
欧秀珍在桌子对面只吃了一点,然后就手托腮帮看着他吃,这时笑笑道:“你饭量可真大。我娘说,能吃的人,都是实心实意没有害人之心的,只有那些心肠不好的人,才没有心思吃饭呢。”
杨宣成笑笑,仰头将剩下的米汤灌进肚子里,开口道:“我吃饱了。但是……但是今天……”
欧秀珍冰雪聪明,看他饿成这样,都这么晚还没吃饭,已经猜到杨宣成身上没钱,便抢着开口道:“今天你送我回家,我请你吃饭做酬劳,咱们两不相欠,如何?”
杨宣成笑了,点点头道:“敢不从命。”
这一路上,两人从饮食说到见闻,从典故说到趣事,聊得非常投机。越聊欧秀珍就越是惊讶,杨宣成与她以往见过的那些贫家穷户决不相同。
那些人穷苦得惹人可怜,但却把改变自身苦难的希望完全寄托在别人身上,想通过某些大人物的施舍过上好日子;要么就是此生在每时每日都只知道追求温饱,对身边所见所闻都持一种麻木的态度,不过是在艰难中熬日子,只对有利所获时,才在眼里露出贪婪的神色来。但杨宣成不同,他贫而不卑、穷而不堕,身上没有那些人常见的抱怨心态与认命的暮气。杨宣成读过书,因此言谈话语中总能与欧秀珍有相通之处,而从话语中更可以看得到他亮堂堂、端正正、极有朝气的心。
两人说说走走,不觉来至欧家胡同口,欧秀珍手捻着发梢,轻轻扭了扭身子道:“既然来了,进去喝杯茶吧,我母亲一直唠叨着要见你呢。”
杨宣成摆手道:“我要赶紧回去了,俺娘还在家等着呢。”
欧秀珍笑着瞟了他一眼:“没想到你还是个大孝子呢……嗯,后天我们有表演,在师范礼堂彩排,你来看么?”
杨宣成愣了愣:“什么叫彩排?排什么?”
欧秀珍脸色有些微红,解释说:“彩排就是正式演出前的预演。你不知道么?过两天在利顺德大饭店要举行万国服装大会,是英国人发起来的,邀请了西洋各国来展示服装,还有舞会、游艺、表演等等诸多项目,这是为了给预防眼病募捐。来宾非富即贵,据说各国公使都会到场,还有各国的名媛呢。这可是个第一热闹的大场面,也是当下最时髦的活动,我们女校也在里面有个节目呢。”
杨宣成愣了愣道:“什么毛?时毛是什么意思?”
欧秀珍捂嘴一笑道:“‘时髦’是个流行词,意思是现代、流行、美丽的意思,就是……就是特别好的意思。”
杨宣成欣然应允道:“好啊,我一定去,我也时髦一次。”
(作者注:这次万国服装大会,由天津英国扶轮社发起组织,在当时是盛极一时,主持者是葛来布夫人。门票及临时卖物所得善款余额共达两千五百七十一元,全部用于防治眼疾。)杨宣成与欧秀珍挥手作别,自己回身辨了辨方向,走上马路准备回家。此时一束耀眼的灯光从他身后射出,将杨宣成的身影长长投射在地上。
杨宣成心中一动,跨步向路边猛地一闪,一辆汽车带着呼啸从他身边迅然驶过,又在尖啸声中停驻在前面不远处。这一下,既无警示更不鸣笛,显然是驾车人想突然袭击,撞杨宣成一个大大的跟头。而这么快的车速下,一撞之后杨宣成是死是活、是残是废,显然并不是那驾车人所关心的了。那驾车人没想到杨宣成竟能在千钧一发的时刻躲开,他从后视镜里看了看,打了一个口哨,转动方向盘驾车而去。
杨宣成后背贴墙,望着前面远去的汽车,心中又惊又怒。惊的是他依稀发觉那坐车的人极像方才衣冠楚楚的罗公子,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他,竟然他能等在这里想要给自己一番教训;怒的是朗朗乾坤之下对方竟如此不将人命放在眼里,人命在其眼中俨然如草芥一般。难道说,像他那般有钱的,就有了行凶作恶的护身符不成?过得好长时间,杨宣成方才平息了愤怒,再慢慢匀了呼吸,低头往家中走去。
回到家中,惜缘正陪着杨母做针线活,见他回来忙跳下地来,忙活着给他烧热水洗脸洗脚,从吊在房梁上的篮子里拿饽饽。杨宣成比划着说明自己已经吃完饭了,却被惜缘拉到脸盆前洗漱。这一路走回来风尘满身,惜缘从肩上摘下布巾,折在手里上上下下好好给他抽掸了一番。
等杨宣成收拾完毕,惜缘便要回去,却站在炕边围着针线筐收拾零碎,来来回回好半天。杨母看在眼里,忙招呼道:“孩子,好晚了,快送惜缘妹子回去!”惜缘连忙摆手,眼神却向杨宣成这边转过来。杨宣成忙趿上鞋,拉上件衣服披在身上,同惜缘走出大门。
一路上惜缘心情很好的样子,忙着将这一天陪着杨母的种种琐事用手比划给杨宣成看,兴致高时更面对着他倒着走路,边走边比划。杨宣成忙一把将她拉过来,免得绊倒。待走到许家胡同口,惜缘立在门外低头顿了顿,伸出两手朝杨宣成伸出大拇指重重晃了晃,才转头走进院子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