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肘底锤(3)
【叁】
杨宣成不知道自己在万国服装大会上招惹的人是何来头,也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后续事情在等着自己,在提心吊胆地当了几天差后,忽然有人打电话传过来一个消息,说市长办公室给警察局打电话,点名要让招募警杨宣成去报到,暂时充任崔市长的侍卫。
消息传到巡警局,犹如巨石击水、汤泼沸油,成了天字号第一大新闻,杨宣成在大家眼里俨然是一跃龙门的红人。众人或是妒忌或是羡慕,只将眼光在他身上来来回回地打量,一个杨宣成站在院子里,身上就能招来所有人的眼神。在诸人看来,杨宣成真是走了狗屎运,上个厕所都能混上市长侍卫的美差,这简直是老天开眼祖上有灵,杨家八代祖坟头上冒青烟。
就连从来不喊他名字的白警长,也好言好语地将杨宣成请进他的办公室,泡上茶水,摆上点心,攀一攀交情,提及上次杨宣成独闯山寨赎回人质的事情,就是他亲自向上峰请功的,并且是因多日来他屡次美言,常常向上峰提及杨宣成的能干与才俊,这才有上峰破格提拔杨宣成做市长侍卫的事。他将杨宣成这次奇遇,说成全凭他慧眼识才、倾力推荐一般。而其他的同僚们,也在羡慕之余,将杨宣成的境遇在私底下描绘成了“踩大便挣来的差事”,并以此当作聊天的主要谈资。
当即便有人提议大伙凑钱请杨宣成吃饭,算是给他高升的践行,另带着也有拉拢的意思,这样万一今后他飞黄腾达,也能关照一点这在座的各位。
于是一群人簇拥着杨宣成走进附近一家小饭馆,七八只胳膊将杨宣成按在主位上,恭敬酒自耳边斟,殷勤菜从面前夹,不用花钱的逢迎话一股股扑进耳朵。这些人表现的,就是大多数生活在社会中下层人的本性,他们有改善生活现状的迫切念头,却不知该如何着手,或总有逃避自己动手的理由,只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所谓的“贵人”身上。他们千方百计地梳理着身边各种各样的人际关系,掐着手指反复算计,对坐享其成有着分外执着的愿景,沉醉于有朝一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美梦。可绝大多数的时候,这些人就是被这样的梦沉醉了一生,把一辈子都用在编织这样哄骗自己的梦里。
杨宣成幼年丧父,家学的武艺又成了街巷闲谈中的笑话,何曾有人在大庭广众下这般恭维过他?而第一次他办了欧家的绑票案子,在警局里很是露脸,但出风头多了更招人嫉恨,再说那时的杨宣成人薄势单,在众人眼里不过是个不懂规矩的毛头小子而已,所以大可冷眼对之、冷语待之。而眼下则不同了,眼看着杨宣成机缘附会有可能一跃龙门,不但今后地位远超众人,搞不好将来还要看他的脸色吃饭了。于是警局里这些位油条们,很快见风转舵,而这些人眼下所表露出来的这些恭顺、逢迎、赞许、客套,恰恰是十几年来杨宣成一直缺乏且未曾得到过的。酒不醉人人自醉,杨宣成实在是被这些恭维话给灌醉的。
宴后回家,老甲借着同路的说辞,陪着杨宣成走了一道,他带着羡慕的口吻一边奉承杨宣成,一边小心地提醒市政府可不是个一般地界,相当于前朝的府台衙门,其中勾搭连环错综复杂,在里面说话办事千万要小心,另外就是第一要务:抓紧在里面找个靠山,咬牙多掏点钱出来,哪怕借高利贷也一定要打点一二。
这番话引得杨宣成越发看不起老甲,杨宣成原以为他只是个看过了诸多世情的老滑头而已,但现在看来,这老甲更是个没见识、没眼光的人。在他的言语里,简直把堂堂天津市政府当成了一个大号的巡警局子,他以为那里也都是些身边这样蝇营狗苟、见利忘义的小人。杨宣成想着,政府里面都是清正廉明的高官,都是办大事的大人物,还需要你打点?只要帮着市长大人除暴安良,破几个大案,拿住几个大奸大恶之徒,自有建功立业的机遇,还用得着这般仰人鼻息么。
杨宣成轻蔑地看着老甲,暗想:你这辈子怕也就是混个甲等巡警了吧。于是他推了推老甲,不耐烦地挥挥手,自顾自转身而去。
杨宣成两脚轻快地往家走,只觉自己从未这般轻松过,如果胁下能生翅的话,他自觉此时能在弹指间直冲云霄,翱翔苍穹。
回到家里,杨宣成抢步进屋,先将母亲手里活计一把拿过,再卖着关子将事情从头到尾原原本本讲给母亲听。杨母倾着身子仔仔细细地听着,先是担心,继而欣喜,到最后忍不住喜极而泣,流着眼泪只顾点头,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杨宣成忙拉了母亲的手喊娘。这一声“娘”,叫得杨母再也按捺不住,一把将孩子搂在怀里,终于哭出声来。片刻之后,杨母忽然推开杨宣成道:“儿子,快去给你爹上炷香,赶紧把这消息告诉他!”
放在神龛里多年的照片已经有些褪色,杨无敌的面庞相比当年也日渐模糊。但照片中杨无敌永远停留在那个年纪,他的脸庞依然清秀,身材魁梧挺拔,而站在一边的杨母,却已经满头银发,满面沧桑。
杨宣成恭恭敬敬地净手、燃香,跪在蒲团上向父亲的遗像叩首,杨母立在一边,一句“儿子出息了……”出口,就已经泣不成声。
在杨母看起来,杨宣成这个侍卫,就是传说中开封府那位“日断阳,夜断阴”包拯包大人身边的王朝马汉张龙赵虎,是惩恶扬善、千里追凶的大英雄,是身系天下安危的好汉。杨母越想越激动,憧憬着未来,似乎杨宣成距离青史留名、被编进评书传诵只差一步,欣喜得竟一夜未睡,甚至还起了效仿岳母要在儿子身上刺几个字的冲动。第二天这一大早,一向节俭的杨母居然上街去买早点,以便特意在路上将儿子去给市长做侍卫的消息讲给每个遇到的街坊邻居听。
杨宣成天不亮就早早起身,穿衣洗脸后照例行拳,将家传太极小架走了一遍,然后吃了早饭直奔天津市政府。在秘书处报道后,杨宣成领到了一身毛料混纺的中山装、一双缎面的新鞋,还有一条真正牛皮的腰带。头一次穿这样贵重的料子,穿这么时髦的衣服,换装后的杨宣成照着镜子兴奋不已。正左右扭动着欣赏这身衣服,宋秘书面无表情地走过来,站在他身前道:“年轻人,知道这侍卫的工作怎么干吗?”
杨宣成知道这政府机构规矩大,忙敛容肃立道:“没干过这差事,还要请您指教。”
宋秘书微微皱眉道:“别差事差事地叫,那是大街上的俗话,这里要说工作、公务,懂么?所谓‘侍卫’,‘侍’在前面,要侍候好市长大人的起居和行动,要让市长大人舒服,这是第一要务;然后才是‘卫’,就是保卫护卫,不能让不法分子和普通百姓接近市长大人。记住没有?”
这番交代显然与杨宣成神往的“查案缉凶”、“除暴安良”相去甚远。不是开封府里王朝马汉的差事么,怎么就变成佣人一样侍候为先了呢?不让不法分子靠近那是理所当然,但要是普通百姓也不让靠近,那老百姓怎么拦车喊冤呢?
宋秘书发现了杨宣成眼中的一丝犹豫,有些不耐烦地解释道:“市长大人的时间是用来处理大事的,所以生活上的小事一定要提前侍候周到,不要让市长大人在这上面费心。而那些个上告拦车的,往往刁民居多,莫要理他们,再说还有下面各个部门呢,直接支走找他们去就好,不要拿这些小事来烦市长大人。”宋秘书点手唤来一个与杨宣成年龄相仿的年轻人,“这是小许,言午许。你跟他一班,多学着点,少说话,多看,多做!”
杨宣成懵懂的眼神目送走了宋秘书,又转向了小许。小许面无表情,只是冲着杨宣成点了点头,招手引他到楼梯尽头,指着放置在角落里的几把拖布道:“先擦地,整个楼道都擦一遍,市长办公室要擦两遍。”
没过一会儿,楼下传来汽车声响,崔市长上楼办公,杨宣成与小许就分立在办公室门外的两边,宋秘书或递文件、或代传电话、或申请事宜,进进出出忙得不宜乐乎,小许则或斟茶、或送报、或打开水,也里出外进地忙活着,只剩下杨宣成一个人想做些什么却又无从下手,只好盯着这两人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满眼的茫然与手足无措。
片刻后宋秘书过来吩咐,等会儿市长要坐人力车去小白楼,要杨宣成与小许跟着,着意保护,不许声张。杨宣成见市长出门不坐汽车,想了想有些兴奋地低声问小许道:“这去小白楼,是要微服私访么?”
小许还了他一个白眼:“什么微服私访,你评书听多了?去吃饭!”
小白楼(注:现天津的河西区小白楼地区,知名商贸中心。)有天津最早的西餐厅——起士林西餐厅,纯正德国风味的菜肴吸引了很多居住在天津租界内的外国人,这里的服务员大多能说一口流利中文,对待中国食客也都彬彬有礼,一时国人均以能在这里用餐为荣,能来此就餐的客人也都非富即贵。
两人陪着市长下车直奔二楼雅座,小许抢在前面推开雅座大门,里面早有两个胖子等候多时,一见崔廷献驾到,慌忙起身,口称“市长大人”,疾步走来握手。在这时候,小许已经麻利地在屏风后面转了一圈,按了按雅座的隔板,又检查了一下桌底与窗户,这才走过来拉了一下跟着市长站在桌边的杨宣成,使了一个“跟我出来”的眼色。他拉着杨宣成走到门外,与他分开站在门口两侧,翻了杨宣成一个白眼,低声道:“你还想坐里面啊?”
杨宣成无奈,双手背在身后与小许一起站在门口,看着侍者将一道道菜肴与红酒流水般送进去。想到里面杯酒言欢,肚子也就饿得快些,再忍得片刻,这感觉越发强烈,杨宣成只好低头悄声问道:“许哥,咱们在哪吃啊?”小许看了他一眼,点手叫过来一名侍者耳语几句,不一会儿便端过来几个面包。小许递给杨宣成一个道:“就在这,站着吃。”
晚上到家,杨母与惜缘已经做好了饭等他回来,见他进门惜缘便先拉他过去洗手,站在一边举着擦手的布巾等着。杨母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口问他今天都做了些什么。杨宣成借着洗脸洗手的空档,心里想了想,还是别把这看门、擦地、伺候人的事情跟他们讲才好。但他实在是不忍心扫她们的兴,只好含糊着说正在慢慢熟悉,还没什么事可做。
这边坐下来吃饭,杨母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口嘱咐他,新去当差一定要多有眼力,多看少问;要多勤快,多做事;人家支使了要应声,莫要偷懒,莫要待人无礼云云。杨宣成看了看对面两人,实在不敢与她们充满期盼与赞许的目光相对,只好在心里叹了口气。
以后的几天里,杨宣成就继续着这样擦地、看门、跟随外出等等伺候崔市长的差事,没有人要他去查案,更没有人令他去寻奸。每一天就是这样从早晨点卯到晚上下班,一分一分、一时一时地度过来。
直到有一天,杨宣成看见小许轻轻叹了口气。小许是个闷葫芦,很少同他说话,即便有活干,对他也是伸手拉一把,或者抬手指一下,能不说话就尽量不说话,这是宋秘书最喜欢小许的地方,也是最让杨宣成烦闷的所在。
今天见到小许叹气,杨宣成有些惊讶,开口问道:“怎么了许哥,家里有事?”
小许摇摇头,看看四下无人,叹口气道:“不是我有事,而是崔市长有事。”
杨宣成愣了,心道:他的事也轮得到你来操心?小许皱眉道:“你不看报纸么?东北军联合了北伐军,跟阎锡山与冯玉祥他们干起来了。”
杨宣成平时的确不看报纸,但他愣了片刻,实在想不出这等国家大事与小许能有什么关系。小许见他不解,无奈地低声细说道:“原本阎锡山与冯玉祥就打不过北伐军,所以拉了张学良来做帮手,但现在这张少帅站到对面去了,阎锡山就更支撑不住了,只能败退回山西老窝。可咱们崔市长是阎锡山的人,阎锡山一败他势必也要跟着走,崔市长一走自然就不是天津市长了,新来的市长还会用咱们当侍卫么?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崔市长这一走,咱们哥俩的差事就算是干到头了。过不了几天,咱们就得自己找饭去喽。”
杨宣成听到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军阀大战并不只是报纸上的文字寥寥,不仅是茶馆里的道听途说,更不是事不关己的零散流言。原来这军阀大战也会搅黄自己这样一个社会最底层微小人物的差事。小许说得不错,自己和他一样,都是挂在崔市长这棵大树身上的叶子,如今大树都要连根拔起了,这叶子除了飘零,难道还有什么好结果么?这么一想,杨宣成也愣了,他思索半天也叹了口气,这还真是个没辙的事。
杨宣成侧头看了看外面的雨丝,心中慌乱起来:“这怎么办?没人管咱们么?”
“谁顾得上管咱们啊?在他们眼里,咱们算什么?也许人家最后能考虑带件什么款式的衣服走,也不会想到要管咱们怎样。你没看最近这些日子,他们忙活的都是怎么运东西、怎么打理产业、怎么变卖存货,市长都多少天不来办公室了?大事人家都不管,更何况咱们这些小人物。”
这句话说得杨宣成心中骤冷,一时间全身上下提不起一点精神来。他以为做了市长侍卫就能出人头地,就能踏踏实实做事干出个样子来,原来却还是个不会被人多看一眼的小人物。小许说得对,在市长眼里他可能都不如件衣服重要,而在白警长那里,他就算能几出几进九峰山,也不过是个点名时的“谁谁谁”罢了。从巡警到侍卫,向上走了一大截,原来还是个小人物。一想到此处杨宣成心中便有些难过,他是多么想把这“小人物”前面的“小”字给去掉啊。
两人一时无话,就这样各怀心事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雨丝纷乱,水花糟糟。一声汽车喇叭声响起,小许忙拉了一把杨宣成道:“市长来了!快下去开车门!”两人抄起油纸伞飞跑下楼,到一楼大厅门口时,正好汽车停稳。
杨宣成忙立在车边撑起雨伞拉开前门,伸手扶住车沿,让宋秘书探头下车。车门前恰巧积了一洼雨水,宋秘书下车一脚踩在水中,不仅把锃亮的皮鞋打湿,还溅了一裤脚的水点。宋秘书不由得眉头微皱,嘴里“啧啧”着走上了台阶。旁边的小许见了,忙伸手快速解开上衣,将衣服折了一下铺进水里,为市长垫脚。崔市长下车果然不必像宋秘书这般狼狈,而忙碌着的小许,却被雨水淋得满脸水渍。崔市长迈步上阶,转头看了一眼小许,脚下不停直奔办公室而去。
下午快下班时,宋秘书召集各侍卫开会,说是开会,其实就是聚集在走廊里听他说几句而已。众人早都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因此也都平静得很,默默地围拢在宋秘书身边。只是各人眼神中,再也看不到往日那些欣然、机敏的神采。
宋秘书先是客套几句,接着说明东北方面已经派人来接任,大家到财务科多领一个月的薪水,然后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吧。出乎意料的是,最后宋秘书面对小许低声说了一句:“你收拾一下,跟崔先生去山西吧。”
在众人惊讶的眼神中,小许神色欣喜却有些惶然地朝众人抱了抱拳,说了声“保重”,便转身下楼走了。其余诸人也都纷纷互道珍重,然后或去领钱,或回去收拾个人物品,眨眼间走得一干二净,楼道里空旷旷就剩下杨宣成独自一人。夹着雨滴的风吹开窗子,裹着窗帘在楼道里飘摆,文件被风从桌上掀起,散落在深紫色的木地板上,映出片片惨白色。树叶被雨点敲击着,沙沙作响,房檐上顺着瓦沟流下的水线直落在窗台,将呆立着的杨宣成衣角打湿一片。
此时,正是民国十九年(190年)的十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