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卫霍
水渐国在统治鼎州国后,便将鼎州国国民,按照职业依次分为:吏.商.农.工.杂.士六个等级。吏最高,士最末。
所有原鼎州国的国民均无任官的资格,最多也只能在官府中,担任一些掌管琐碎事务的低阶吏员。饶是如此,这些吏员也已是鼎州国老国人中社会地位最高的阶层了。
鼎州国千百年来均以读书为尊,素有士子议政从政之传统。普通的国民虽不敢说是“谈笑有鸿儒”,却也称得上是“往来无白丁”。
然而,水渐国为了杜绝士子非议朝政,鼓乱民心;更为了尚未开化的愚钝之民,易于对其施行铁腕统治,故而不仅明令禁止民间私有书籍典藏,将大批书屋私塾强行关闭,更将“士”定位在社会的最底层,其地位尚不如被列于“杂”一类中的“娼”.“丐”等。
而“农”所产的粮食,和“工”所产的金属矿产中,有很大一部分需要“商”来周转为金钱,或同别国交易换成其他的各种稀缺物件。如此,这二十年来,方能有源源不断的各类物资运往水渐国的本土,强水渐国的国力,富水渐国的百姓。故而,富商大贾的地位,在这鼎州国内算得上是相对尊贵的。
腾联阁于十五年前在盈京城开了第一家酒楼,随后便以令人乍舌的速度发展起来。短短数年之内,即在鼎州国的其余八个州都开设了分店,且俱为当地数一数二的商家大户。没有人知道腾联阁的老板是谁,也没有人知道腾联阁如此庞大的资金是从何处而来。
不过,因腾联阁向来处事公道,在商界的信誉极高。加上其对官府出手一向豪阔,所以十数年来,一直稳稳屹立于鼎州国的境内且日渐壮大。
而事实上,腾联阁的创始人,便是原鼎州国执掌全国兵马的大司马——卫霍。
二十三年前,卫霍不知因何故而突遭贬黜,此后便愤然离国不知去向。
鼎州国亡国五年后,卫霍突携巨资秘密返国,创立腾联阁。
从那以后,便以酒楼之便,明面儿上结交各地商家巨贾和达官显贵,暗地里则搜集情报,同时联络各个零散的复国力量。
水渐国灭鼎州国后,因其国力军力有限,故而除中州的主力守军二十万全部是水渐国本土的军队以外。其余各州的兵力部署皆为:
由水渐国的人来执掌兵符帅印,以及担任各大要职。而低阶军官和普通士兵,则几乎有八CD是来自于鼎州国国民。其中更有相当一部分的来源,是原鼎州国当年投降或者是被收编的军队。
卫霍担任大司马时,在军队中一直享有极高的威望。虽后遭罢黜,但其旧部始终唯其马首是瞻,对其忠心不改。
因上种种,时至今日,腾联阁实已成为鼎州国所有复国力量的领头和中枢。
十年前,殷复缺拜卫霍为师。
七年前,殷复缺开始跟随卫霍行走各处。
三年前,卫霍退隐,殷复缺独力主持腾联阁。
从护城河回到腾联阁,用完早饭后。殷复缺便让肖亦默先行回房休息,而他自己则来到了位于后院群山间的一处茅舍前。
这间再也普通不过的茅舍,隐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后面。背靠青山而外环绿水,有鸟鸣有微风而无世间之嘈杂。
立于这清幽雅静之处,殷复缺只觉心中所有的负累烦闷,似乎都已经随风而逝。
这时,从茅舍中走出一位蓑衣斗笠的清癯老者,见到殷复缺便慈和地笑道:“怎么,又想为师的烤鱼了?”。
殷复缺先是躬身一拜及地,而后方笑嘻嘻道:“还有师父酿的酒”。
眼前这位恰如正要出门去捕鱼的普通农家翁,便是原鼎州国的大司马,腾联阁的创始人,殷复缺的师父——卫霍。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殷复缺和卫霍师徒二人在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旁,席地而坐。身边各摆着一大坛已开封的清酒,面前的火堆上,架有数条刚刚开始散发出诱人香味的烤鱼。
殷复缺双手捧起酒坛,对卫霍道:“徒儿回来已有数日,却此时才来拜见师父,实在是该死。徒儿现在就饮下这坛子酒,权当是向师父赔罪了。”
说罢即仰脖痛饮,眨眼工夫便已下去了大半坛。
卫霍却毫不领情地斜着眼喝道:“哎哎哎!你小子明明就是想喝老子的美酒,偏还打着这么个混蛋幌子!我可告诉你,今儿个就这么一坛,你早喝完早滚蛋!”。
殷复缺抱着酒坛擦擦嘴角,涎笑着一张脸:“我说师父啊,咱师徒二人都一年没见啦,您不会这么小气吧?”
卫霍递给殷复缺一条已经烤好的鱼,哼了一声道:“去年你赖在我这里整整三日,将我两年间辛苦酿出的美酒给喝了个精光底朝天。现在我用了一年的时间好不容易才刚酿出这么几坛,你小子便立刻又跑了来。哎,我说,你是什么时候长了个狗鼻子的?”
殷复缺这边却正在忙着吃烤鱼压根儿没空回答,他也顾不上烫不烫嘴,三两口就吃得只剩了个鱼骨架子。
卫霍无奈只得笑骂:“没人跟你抢!仔细烫烂你的嘴!”
待到二人吃饱,已是月上中天。
殷复缺喝光了自己的那坛酒后,又死乞白赖地让卫霍另给他取了一坛出来。
此时,一轮满月高悬于头顶,清冷的月光照耀着夜间的万物,也照耀着坐在溪水边的师徒俩。
卫霍将火堆弄熄后对着殷复缺道:“吃饱喝足,有话就讲有屁就放!”
“师父啊,您好歹以前是位列三公的大司马,现在是天下第一酒楼的大老板,您怎么就学不会斯文一点呢?”
卫霍抡起拳头,就给殷复缺的头上结结实实地来了一下:“狗屁的斯文!老子本就是在军中滚大的粗人一个!”
殷复缺应声便倒,歪躺在地上,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的脑袋:“哎呦师父,你也不怕一拳头就这么把你徒儿给敲傻了!”
“凡是落在老子手上的,只死不残!你要是再敢废话,你师父我现在就立马成全了你!”
一句话,便唬得殷复缺赶紧老老实实地坐直了身子,旋即正色道:“师父,肖氏的那个女子我找到了,名叫肖亦默。已经和我一起到了盈京,她人眼下就在这腾联阁内。您要不要见见她?”
卫霍眸中精光一现,然而沉吟片刻后,却断然摇了摇头:“三年前我就对你说过,需要为师做的事情已经都做完了。”
“是。徒儿不该再拿这些琐事来打扰师父的清净,都是徒儿的错。”
卫霍大手一挥:“得了得了,别卖乖了。还有什么事?”
这次殷复缺却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定定地看着在刚熄灭的火堆上面飘着的那几缕青烟,出着神,好一会儿后,才幽幽地问道:“师父,澈风叔叔他……他与母妃……他们其实是……是相爱的吧?……如果……相爱却又……不能在一起……那么……他们……”
不料卫霍一闻此言,还未待他说完便立刻勃然大怒,厉声喝道:“你这是在说的什么混帐话?!”
这一声突起的爆喝,让殷复缺不由得愣了一下,而后又苦笑着垂首低声道:“师父,是徒儿的错,是徒儿说了混帐话,请师父别动怒。”
卫霍深吸了一口气,放缓了语调:“你一定要记住,你的母妃和你的澈风叔叔之间,是光明正大,清清白白的,绝对没有一丝一毫的龌龊!”
“徒儿知道。徒儿刚刚……本也不是这个意思。”
卫霍仔细地看了殷复缺两眼,忽然问了句:“那肖亦默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对话题突然之间转到了肖亦默的身上,殷复缺有些茫然:“啊?……肖亦默?……她……她很好啊……”
“她是鼎州国未来的皇后,也是你未来的妻子,你们俩那是命定的姻缘。你小子可要好好地对人家,绝不许三心二意的!听到没有?!”
殷复缺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师父,您看您……您这都是想到哪儿去了?”
“我就是给你敲个警钟!你和她不仅是现在复国的关键,更是将来我鼎州国稳定昌盛的关键!你可不能像你的……”仿佛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卫霍皱了皱他那两道花白的浓眉,停了片刻后,才又接着道:
“总之,你小子要是敢有了异心,为师我绝对饶不了你!”
殷复缺只得无奈地咧嘴苦笑着,点了点头。
沉默了片刻后,像是在问卫霍,但更像是在自言自语:“那么如果……如果大哥他还活着的话,这个关键就轮不到我了吧?……”
卫霍闻言不禁一惊:“你你你……你今天怎么尽说些稀奇古怪的话?”
回过神来的殷复缺,忽地展颜一笑:“我这还不都是让师父你的酒给闹得?是不是师父你早就在酒里面下了什么稀奇丹啊,什么古怪散之类的东西啊?……”,边笑边举起酒坛大口地喝起酒来。
卫霍看着殷复缺,神色间变得越来越凝重:“缺儿,这三年来你我虽然一共才不过只见了几次面,但我还是可以看得出来,你的心正变得越来越沉。为师最清楚你的能耐,我相信单凭复国这一件事,应该不至于就能把你给压成了这样。”
殷复缺放下酒坛,用袖子擦去嘴角残留的酒渍。偏头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出了一会儿神,终于还是笑嘻嘻地看着卫霍道:“师父您也太看得起我了吧!您说您这是在夸我啊,还是在夸您自己啊?”
卫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其中有心疼,有欣慰,更有无奈:“罢了罢了,我知道你的孝心。为师只对你说一句:大丈夫行走于世,只要光明磊落,就能顶天立地,自不会有什么拿不起放不下的东西!”
殷复缺恭恭敬敬地长身应道:“徒儿记下了。多谢师父教诲。”
卫霍又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似是欲言又止。终究,也只是挥了挥手道:“好了好了,时候也不早了,快滚吧!”
殷复缺含笑站起身来,深深地一拜。仿若已将所有的离愁别绪埋在心底,将那千斤的重担扛于肩头:
“徒儿半年后,再来吃师父的烤鱼,喝师父的美酒。徒儿就此别过师父。”
拜别卫霍后,直接回到了雅苑中的殷复缺,只觉酒意不仅未被一路上的凌冽寒风所驱散,反倒越发上涌起来。便有些步履不稳地走到院中的那方石桌边坐下。
而肖亦默午后睡了一觉,已是疲劳尽去。晚饭时还参加了一场由几个当地富商家的公子,在腾联阁酒楼内主办的小型灯谜会。自娱自乐倒也颇觉有趣。待回到雅苑已过了巳时。
她一进雅苑的大门,便被正坐在院中的殷复缺给吓了一跳:“你……你大半夜的在这里扮鬼吓人么?”
殷复缺头也没抬,只懒懒地回了一句:“鬼才会在大半夜的还到处游荡,你连扮都不用扮了。”
“……”
“怎么样,猜中了几个灯谜啊?”
“咦?你怎么知道我猜灯谜了?”
“因为……我是鬼啊!”
“……呸!去你的!”
肖亦默走到石桌前,闻到了很浓的酒气:“你喝酒啦?”
“嗯。”
“喝醉啦?”
“嗯。成醉鬼了。”
“……你有完没完?”
殷复缺仰首看着她的恼羞成怒,笑了起来:“原来你怕鬼啊?”
肖亦默被气得一跺脚正想离开,却忽然又发现殷复缺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对劲。便俯身凑过去仔细地看了他两眼:“你真的喝醉啦?可是……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到底有没有事啊?”
“我当然没事了……唉!一定是被师父那一拳给砸的……”
“你师父?哦,原来你是去拜见老阁主了。”
“哟!你知道得不少嘛。”
“那当然了!你师父他老人家还好么?”
“好得很,简直比十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还要好。”
“哎……十年前你几岁啊?”肖亦默随口问道。
“十五岁。”殷复缺接着又低声道:“十年前,大哥二十五岁……”
肖亦默觉得有些好奇:“你大哥?那他……应该已经不在了吧……”
殷复缺用手紧紧地按着额角,像是梦呓般低语:“他还在……他没死……他是将来鼎州国的国君啊……他不会死的……该死的那个是我……因为我做了孽欠了债啊……等复了国就可以全还给他了……全还给他……还有你……也还给他……鼎州国……只有靠你们俩……”
肖亦默站在一旁,越听越糊涂也越听越害怕,忙伸出手轻轻地推了推殷复缺的肩头:“你……你在说什么呢?……你怎么了?你不会……真的被那个……那个……”
殷复缺忽地抬起头,翻着白眼吐出了舌头:“鬼~附~身~啦~”
见肖亦默被他吓得尖叫着后跳了一大步,便放声大笑起来。
肖亦默稍稍定了定神,便随手抓起桌上的一个茶杯就向他丢了过去:“你这么讨厌,就算是想做鬼阎王爷都不收你!”嚷嚷完便怒气冲冲地转身回房去了。
而独自坐在清冷月光下的殷复缺,则低头对着自己手上刚刚接到的那个茶杯苦笑:
“真的是……喝醉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