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四六年夏季的一个下午,天空无云无风,烈日高悬,耀眼的阳光射到大地上,山间的空气比蒸笼还闷热焦灼。
忙着赶路探家的贺明,浑身淌着汗水,衣裳湿得像个水鸡似的,他用毛巾擦拭着额头上溢下的汗水。两条腿不知疲倦地向前迈着,爬山、穿林、涉水、越涧。从县城出发,今天已经是第二天了。再攀上眼前这座高大的山岭,那怀念多年的家乡——龙潭营,就要出现在面前了,这是多么令人激动地时刻啊!
他不时抬起头向岭峰瞭望,脚下加快步伐,奋力向上攀登。恨不能长上一双翅膀,像只雄鹰一样,勇猛地飞过山岭,飞到家乡,飞到母亲的怀抱里。两位善良可亲的老人,不知是怎样思念儿子的。他们见到我回来,不知会有多高兴。他越想越激动,全身热血涌动,心脏似乎已经跳出体外,越过山岗飞到了家中。他的腿脚更加轻快、更有力量,在陡峭的高山上攀爬犹如步履平原。
登上岭头的时候,太阳已平西山了。他刹住脚步向前望去,只见西天迎驾太阳还宫的朵朵云霞,散发出缕缕红颜彩光,把东边的山崖,映照得比人间传说的水晶宫殿还要美丽。山谷中清澈的河水随山弯曲而下,山峦环抱的小平原上,油绿茂盛的庄稼预示出丰收的景象。
在平原东北角上,一片营堡映入眼帘。树木、房屋交杂丛立,缕缕炊烟昂升而起,弥散到高空,大群的牛羊正在向营子里蠕动。自己出生的那间小小的石屋,想一下子吞到眼里,连父母亲也想一下子立刻看个清楚。可惜无论怎样睁大眼睛,他的眼前还是一片模糊的轮廓。
只有那营子中白而闪光、几乎占居多半个营子的高大瓦房群落格外显眼,使人看了立刻陷入到沉思当中……冷半川还在这个家吗?
“冷半川”原名叫冷敬古,因为他家的土地有半条黑河长,故人称:冷半川。这个靠盘剥百姓发家的大地主的家,似乎又扩张了不少。与周围破旧低矮的板石棚屋形成鲜明的对比,越发凸显出它的富豪之气。
“嗥——嗥嗥!”附近峰岭上不知什么野兽猛吼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他抬头向四下望去,时间过得真快,周围已经变得灰蒙蒙一片了。营子里亮起的点点灯光闪烁着,仿佛在召唤着他。
他会心一笑,迈开大步急忙往山下走去。天黑路生,荆藤缠绕,又有山泉小溪,加上脚步慌快,一路上磕磕绊绊,深一脚浅一脚,打滑跌跤,好一阵才摸下山来。
进到营子时,天已漆黑,街上空无一人,临街的房院里不时传出人语声、畜叫声。他无心观街听话,顺着童年熟悉的道路,拐弯抹角,不多会儿,来到自家大门口。他怕离家日久发生变迁,先从大门缝往里窥视,只见不大的院落里,又盖上了东西配房,正堂屋窗户上有灯光和人影闪动。里面传出嘟嘟囔囔的说话声,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当当!……当当!”他开始用手捶击门扇,“娘!娘!”嘴中高声呼叫。叫几声,敲一阵。敲一阵,叫几声。
到第三遍时,里面一个倔强老头子生硬不耐烦地答道:“天喏晚了,还吵吵啥?有事明个儿再讲吧!”
贺明听到这陌生冷酷的答话,心中泛起疑惑,莫非是天黑走错了门?他转身向门侧摸去,找到幼年时在墙根上靠立的那块破了边角的石碾盘,依然如故,地址没有错啊!敢是家人不在了?或是搬走别处?那,我也要叫开门,问明去处。
他又敲门呼叫起来:“请开开门!我是贺明。请你……”。
突然,身后伸出一只大手拽住他的胳臂,“你是贺明兄弟?”
“你是谁?”
“咋出去几年,连咱也忘啦!”
贺明借着蒙蒙星光觑眼细辨,突然惊喜又亲热地紧紧抓住那人的双手,说道:“嘿!瞧你这粗手毛脚的样儿,一准是羊倌哥啦。”
对面的黑汉子也高兴起来,接过话茬:“嗬!眼力不错呀。打你十岁上离开家乡,”他掐指一算,“喔!整十四年啦。唐朝相传——离家十八载的薛平贵和王宝钏夫妇俩,初次见面都不敢相认了。你在黑天乍一见面还能认出咱来,耳目够尖的哪!”说到这儿,他扭转话题,压低声音对贺明说:“兄弟,这儿——已经不是你家了。走!跟我回去。”说着,拉起贺明的胳膊不容分说便走。
一路上,贺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勉强跟着。那拉着贺明的李羊倌有一肚子的话,觉得在街上不便说,骞直走着。两人闭口不言,穿过小巷,拐过个弯角,来到一个院落。
刚进自家院中,李羊倌就呼叫起来:“娘!你快出来,看看是谁来啦!”堂屋里应声走出来一位老妇人。
贺明一见,急忙抢步上前,扶住老人,亲切地询问道:“干娘,您老人家一向可好啊?”原来,李羊倌的娘对贺明来说,可是犹如生身之母,亲近的了得。这,还要从贺明小时候说起。
贺、李两家当年是邻居,那时两家生活都很拮据,经常互助有无,可说是几代患难相济,友好无间。贺明很小的时候,爹娘为了挣钱养家,整天忙着帮人做工,把幼小的他常常寄放给李大娘照管。李大娘心底里最喜欢孩子,因为自家有个虎头虎脑爱闯祸的儿子,见到小贺明腼腆的像个姑娘似的,更加喜爱有加,照管得如亲生子一般。于是,顺理成章的,贺明就认李大娘做了干娘。
此刻,李大娘用袖口擦了擦她那双长满皱纹和眼渍的老花眼,趋到近前,借着屋中射出的一丝微弱麻油灯光,眯起眼睛,对着贺明端详了半晌,摇摇头,未能叫出名字来。
“干娘,您老人家眼色不利,认不准了吧?我是——明儿呀!”
“你……你是……明儿?我……可怜的娃呀!”李大娘呼吸急促起来,嘴唇哆嗦着,一双老眼瞬时浸满激动地泪花,一把将贺明拽进屋中。
来到屋内,李大娘亲热地把贺明拉到油灯前,颤抖着她那双满是皱纹和突筋的手,触摸着他的脸颊,又仔仔细细的打量过全身。而后,夸赞的说道:“好啊,咱们的明儿可是长成大人了,出落的还挺英俊得哪!”说着说着,老人家又不禁泪流满面起来。她望着面前的明儿,叹了口气,挥手抹把眼泪,接着叨念起来:“唉!我是盼星星,盼月亮,盼得头发都白啦,今个儿到底是把你给盼回来啦……”老人喉咙哽咽,浑身抽动,欲要痛哭。
“干娘,别难过,我这不是回来了么。”贺明搀扶住老人,劝慰着她。
“唉!回来也见不到你那苦命的……”李大娘浑身唞嗦着,又开始抽泣起来。
关键词:家乡山岗营子兄弟干娘急促英俊抽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