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呼啸,衣诀猎猎作响。
无生石像般挺立着,挺得比他手中的枪还要直,眸子已盯着、戳着填好的墓穴,久久没有移开,似已在惋惜着一把好剑,也是一把快剑。
杨晴咬牙,在冰冷、森寒的雪地里蹦跳着,也在忍受着,眼眸并没有盯着无生,她生怕无生将自己抱起,也生怕无生抱起她以后躯体变得更加抖动、软弱,然后倒下,倒在这冰冷、无情的冰雪里挣扎、扭动。
酒鹰将手里最后一把泥土放下,就站起来,静静的凝视着前方,然后将怀里的酒瓶取出,缓缓的倒着。
他心中的哀伤与苦楚已与这飘动的酒水缓缓落下,落在这冰冷、坚硬的大地上。
酒鹰转过身,迎着寒风,盯着那口剑,那个人,然后走向他,停于七尺处。
“你要杀无生?”
扬天啸点头。
“你要等到他的伤好了再杀?”
扬天啸点头。
“你有把握杀了他?”
扬天啸不语,也没有点头。
因为他没有把握,一丝把握也没有,纵使是自己的老子活过来,握住这口剑,也没有一丝把握杀得死这人,这不像是人的人。
天底下也许没有人能有把握杀他。
“你没有把握?”
扬天啸不语,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缕缕乱发渐渐将他的眼眸挡住,却无法挡住流露出的痛苦、哀伤。
“你现在却不愿出手杀他?”
扬天啸盯着酒鹰,盯着那只握酒瓶的手,苍白、修长却没有一丝血色的手似已冻僵,依稀粘住泥土,他似已忘却这件事。
“我现在不可以杀他,也不可以让别人杀他。”
“为什么?你不是要替你老子报仇吗?”
扬天啸那只苍白、稳定的手并没有握住剑柄,手面上青筋已骤然间凸出,高高耸起如毒蛇。
“我老子不是死在他手里的,跟他只不过是平手,并没有分出胜负。”扬天啸忽然盯着无生,眼眸缕缕乱发更多,“我跟他也没有一丝仇怨。”
酒鹰不懂,也不语。
他实在很不理解这个人,江湖中用剑的人,几乎每一个人都知道扬名道与枪神无生之间的决斗,一战已败,一战已逝。
这不仅仅成就了无生天下侧目的枪神威名,也令那把剑从此在江湖中没有了锋芒,更没有了尊严。
难道这还不是深仇大恨?如果这不是深仇大恨?那他为什么还要找无生?
酒鹰深深叹息,他实在不能理解这人的思想。
扬天啸盯着酒鹰,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着,“我要谢谢他,谢谢他将头颅还回,我也很敬佩他。”
酒鹰更不懂,他为什么会对一个杀父仇人生出敬佩之意。
他已垂下头,盯着冰冷、无情的大地。
冷风萧萧,刚刚着落的冰雪骤然间已被卷走,卷得远远的。
“我们扬家并不是输不起的,我扬天啸更不是输不起的人。”他忽然握住剑柄,剑并未出鞘,森寒的天地间已骤然间响起了丝丝龙吟,仿佛是痛苦、寂寞、哀伤、悲怨的洪荒野兽在低低诵吟。
酒鹰彻底被怔住,他实在没有想到,更无法理解
。
一个明明是仇人,却偏偏要尊敬;既然是尊敬,那为何又要决斗?
他们迟早要决斗的,也许没有人能阻止得了,也没有事能阻止。这不是仇杀,却比仇杀更令人难以忘却。
世上还有什么比仇杀更令人难以忘却?
酒鹰不语,声声哀叹。
“你是不是想不通?”手缓缓松开,龙吟骤然间消失,消失于无形。“我敬佩他,是因为他身受重伤,只身一人送头颅,面对天下群雄面不改色,令群雄胆寒、心更寒。”
酒鹰点头。
他盯着冷风中挺立的无生,仿佛已看到那时他令群雄胆寒、心寒,天下侧目之之。
“可是我还要找他决斗,因为这把剑不甘心这么沉默下去。”扬天啸咬牙。“你一定会理解的,也一定不会阻止我们的,是不是?”
酒鹰缓缓转过头,盯着扬天啸,已明白他说这么多为了什么。
扬天啸闭上眼不语,已不动,似已累了。
冰冷的寒风刀一般割着他脸颊,他没有一丝疼痛之色,似已麻木,已不知道什么叫痛苦。
他是不是想告诉酒鹰一点,他与无生之间的决斗并不是仇杀,也没有一丝恩怨,并不是为了什么那些不共戴天的私怨出手而出手,他为的只是单单的决斗,为他掌中剑夺回应有的荣耀与光辉。
这种荣耀与光辉,对他而言,也许要比那些江湖中恩恩怨怨更加强烈,更令人难以忍受。
他告诉酒鹰这件事的同时,也告诉了自己的决心,也诉说了自己的祈求,希望他不要参与这里面的故事。
因为这并不是人与人的恩怨故事,而是剑与枪的故事。
它们没有血泪,也没有恩怨,只有胜与败,仅此而已。
他不语,也不动,死死的闭上眼睛,似已被那种耻辱包袱压住,已压得厌恶、厌烦、厌倦。
酒鹰会理解吗?他会不过问这里面的故事吗?扬天啸盯着酒鹰,似已在等着他答复。
没有人说话,他们脸颊上仿佛都已布上一抹令人难以忍受的伤感,令人无法回避、无法逃避的伤感。
酒鹰更不语,已凝视着无生,眸子里已现出关切、怜惜之色。
无生也不语,石像般挺立着。
空空洞洞的眸子已盯着、戳着扬天啸,盯着、戳着他掌中的剑,“好剑。”
扬天啸点头,也盯着无生。
他们两人已面对面的看着对方,看着对方的剑与枪。
剑与枪之间仿佛已有了一种了解,一种彼此对彼此的那种尊敬与关爱。
他们之间是不是也会生出情感?生出那种有血有肉的情感?
剑未出鞘,手也没有触及剑柄,眸子却已在发亮,亮如寒星,冰冷、无情的夜色里,那灿烂、明亮的寒星。
苍白的手,漆黑的枪。
枪也未动,手也没有动。
苍白的手时刻都没有离开那杆枪,那杆枪似已与他的躯体融为一体,已成为他躯体的不可分开、也无法分开的一部分。
也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躯体已在冷风中石像般挺立着,披风已剧烈抖动。
无生缓缓点点头,扬天啸也缓缓点点头。
无言的点头,仿佛已包含了无法叙说的那种话语,也无需叙说。
扬天啸忽然转过身,走向马车。
马车已在天边嘶叫,人仿佛已在天涯。
冰冷的寒风犹在嘶叫,仿佛是寂寞、孤苦的少女,在空虚、发疯的夜色里,扭动着自己心中的相思与苦楚。
天地间寂寞之色更浓。
冰冷的寒风透过厚厚布帘子,飘了进来,带着冰渣子落进杨晴的怀里。
杨晴咬牙,躯体就不停的抖动着。
这还不是令杨晴胆怯的事,令杨晴胆怯的是那悲痛、哀伤的马嘶声,这声声马嘶在冷风中听来,仿佛是地狱里受刑的厉鬼,正在忍受着痛苦折磨、凄惨命运的厉鬼。
透过掀起的布帘,可以清晰的看见那两匹马在风雪中狂奔、狂撕。
扬天啸鞭打着它们,仿佛并没有将它们当成是马匹,而是当成是一种野兽,也把自己当成是魔头。
两匹马在风雪中狂奔,仿佛是受了伤的野兽,在痛苦、哀伤、挣扎着逃跑,拼命的逃跑。
杨晴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将厚厚的布帘掩盖,就凝视着无生。
仿佛似已替自己暗暗愉快,她愉快自己认识的是无生,并不是扬天啸,无论是什么样的女人如果认识扬天啸这样的男人,也许都会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她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心中的另一半并不是外面那个人。
于是她痴痴的笑着,似已在替自己庆贺这件美好的事情。
无生石像般挺立着,躯体上每一根肌肉仿佛都布满了伤口与忧患。
他的一生仿佛都充满了痛楚与忧伤。
空空洞洞的眸子没有一丝情感,既没有一丝对别人的怜惜、同情,也没有一丝对自己的痛苦、哀伤。
漆黑的眸子盯着、戳着前方,仿佛要将前方的一切活活戳死。
前方什么也没有,更没有人。
冰冷的寒风阵阵,带着坚硬、冰冷的渣子扑打着车厢,没有一丝停下的意思。
片片冰雪落到车厢上面,骤然间就被冷风无情的卷走,远远的消失不见,光秃秃的没有一丝冰雪,什么也没有。
天地间已剩下野兽哀嚎的逃跑声,还有链条在雪地里滚动声。
角落的炉火并不娇弱,已缓缓剧烈热情的燃烧着。
可是他依然石像般挺立着,石像般一动不动,似已真的变成了石像,一尊不能动的石像。
也许还是情人的敏感强烈,她忽然尖叫了起来,尖叫着扑向无生。
石像般一动不动的躯体已倒下,杨晴拥抱着他,使劲的摇晃着他,尖叫着他。
无生没有一丝动作,也没有一丝声音,似已死去。
杨晴脸颊上的泪水已飘零,她忽然将躯体上那厚厚的貂裘脱掉,将他的躯体紧紧贴在胸膛,拼命的将躯体上热力一丝不剩温暖着他。
躯体已渐渐已僵硬,渐渐已没有一丝热力。
她拼命用脸颊摩擦着他的发丝,似已想用这种力量来唤醒他活着的勇气与信心。
眼角的泪水飘零的更多,厚厚的布帘子骤然间已掀起,冰冷、森寒的冰渣子啪啪击打着杨晴背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