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度见花枝下(14)
“誓言已破。”他此时再也没有了那种明亮的目光,只有两个血肉模糊的创口,然而却依然保持着安然柔和的话语,“玄真人,可以救兰泽了么?”
“榔梅结不结果,还未可知呢。”梅若雪忽然出声,冷冷道,“不过,伤心蛊是我所制出,我手上当然有解药。不然当初我生下孩子时,因一时情动引发蛊毒,又怎么能活下来呢?”
“师父?师父果然是有解药的!”燕敏眼神一亮,“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师父为苏姑娘解毒!”
“傻孩子!”梅若雪叹息一声,从怀中摸出一只织金锁绣的锦囊,高高举起,“三十多年前,我偷了师父一枚干枯的榔梅果,加上其他药材,制成三枚解药,称为玄榔。”
“是玄榔?可是师父你不是说是迷药么?”燕敏睁大了眼睛。
“我从前骗你的。”梅若雪淡淡道,“可是我自己用掉了两枚,现在这囊中只有一枚了。”
“一枚?”众人异口同声呼道,脸上都浮起了复杂而失望的神情。
“只有一枚。”梅若雪冷笑道,“燕敏与苏兰泽,一个是我弟子,一个是师兄的弟子,全看你的意思了。你愿意救谁呢,捕神?”
燕敏长身而起:“给苏姑娘!”
“给燕敏!”杨恩与苏兰泽几乎同时出声。
这一次,倒是梅若雪怔住了。
“你一路跋涉,甚至为破誓刺瞎双眼,所求不过就是与苏兰泽相守!”梅若雪厉声道,“如果苏兰泽毒发身亡,你所求成空,难道就不会痛苦么?”
“我还有半年时间,或许可以等到转机!”燕敏急道,“苏姑娘中毒比我深得多,自当服食这枚解药!”她再次向着梅若雪顿首不已,“求师父成全!”
“人生在世,总不能万事顺遂。便是真武,也要七还人间,方能放下一切。所以,求之不得,在于不舍。只要能舍得,便不再有求不得之苦。”杨恩微笑道,“我与兰泽得以相守,榔梅或许还会结果,一切还有希望。”
他牵起苏兰泽的手,轻轻握住:“就算终于等不到榔梅结果的那一日,兰泽若离开人世,我相从赴死,也再无遗憾。”
二人相视一笑,分明是言及生死大事,却浑不在意,只要如此执手相看,便已愉悦无限。
正因为这一段情意,从来都是至真至诚,光风霁月,所以才没有嫉恨,没有误会,不顾生死,亦不曾错过。
“师父,你一直不解,为何我要逃离皇宫,逃离那未知的命运……”燕敏怔怔地看着杨苏二人,轻声道,“你以为我只是因为喜欢杨恩……是,我喜欢他,可是我喜欢他的时候,他身边已经有了苏姑娘……”
杨恩和苏兰泽也怔住了。
所有人都看向燕敏,她脸色晕红,却勇敢地看向杨恩:“昔日我对师父说,每个剑客,心中都有自己想要捍卫的最珍贵的东西。我心中最珍贵的东西,是如真武修行一般,历经劫难、七还人间都不曾动摇的真情,就像杨恩与苏姑娘那样……我一路相随,摒弃生死,不顾家族,不爱荣华,所为并非是要得到杨恩,而是想要任情任性一回,去捍卫这种珍贵……
“师父啊!”花瓣纷落中,她轻声道,“即使连你和师伯如此优秀,尚且因了猜疑和误解而错过,与之相比,难道他们这种舍得一切的感情,还不够珍贵么?”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梅若雪忽然自榻上坐起,放声长笑,笑声中却再无先前的凄厉阴冷,而似乎有无限感慨,“求之不得,在于不舍。便如苏兰泽你先前那般,以‘果结道成’胜我,便是因为你舍得!”
“师尊当年说过——”玄七郎静静道,“榔梅剑法最高的境界,便是舍得。我从前只道这最后一剑,终属虚妄,却没想到兰泽竟能悟出真义……舍得不顾生死,舍得毅然赴难,舍得摒弃这肉身所有的哀乐,投向刹那虹彩般耀目的剑光,才能刺出那样所向披靡的一剑!想来人世百态,亦是如斯!”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想那红尘万丈,终究是苦多乐少……我设下此局,虽然是为了救回雪妹,其实也未尝不是在试探杨恩与你,我总是担心……你们意志若是不坚,会步我与雪妹当年后尘……如今看来,却是我错了。”
他看向梅若雪,柔声道:“即使是真武大帝,最后修仙将成之际,看到美人因他而伤心跳崖,亦一样愿意舍弃修为,随之跳下,救她回来。那时他并不知,这只是一种考验,因为空中有五龙相候,他不会粉身碎骨……他舍弃了一切,不管不顾……可是,如果没有这舍得的纵身一跳,就不会有真正的得道飞升。”
淡淡的苦笑中,他的话语缥缈如风:“我年少气盛,自命不凡,而你心高气傲,一心想要比我更为耀眼。如果我肯停下前行的脚步等一等你,如果你肯默然跟随在我的身后……七还人间,皆是执念。雪妹,你我终究未成道果啊。”
梅若雪怔坐良久,陡然从嘴角流出一缕鲜血,往后蓦倒!
玄七郎一把搂住她,手掌已按上她的背心,真气源源而入,只觉她心脉衰弱至极,疾声唤道:“雪妹!”
梅若雪倒在他怀里,眼中神光渐渐暗淡:“只可惜……只可惜我再也不能……与师兄同看那榔梅花开,是如何浮空映山、绚烂……绚烂岩际……穷尽一生……也是求不得了……”
“师父!师父!”
燕敏哭叫着扑上前去,紧紧抓住梅若雪一只苍白枯瘦的手掌:“师父……”
“阿摇!”她神志已有些昏乱,蓦地一个激灵,又清醒过来,“是阿敏啊……你要……照顾好阿摇……”她挣扎着,将手中锦囊塞入燕敏手里,“玄榔……伤心蛊的解药……有两枚……我刚才只不过是……想试试他们……”
燕敏呆住了,握着手中的锦囊,眼泪却不停地流下来,忽然想起了什么,赶紧把锦囊又塞往玄七郎手中:“师伯!你快些把玄榔给师父吃下去啊!师伯!师伯!”
玄七郎含泪将锦囊重新放入燕敏手心:“好姑娘,你师父是多年寒毒纠结于心,又绝情断爱,强行冰封心脉。如今毒性迸发,如洪水奔涌,玄榔……已是无用了。”
“杨恩……杨……”梅若雪手掌乱抓,“玉琳琅……”
玄七郎一手抱住梅若雪,另一手拔下髻上步摇,轻轻放在她掌中。她却举着步摇,拼命伸向杨恩所在方向。
杨恩疾步上前,接过那支步摇,另一手却握着龙头匕。
燕敏惊疑地看着他,扑上前来,挡在梅若雪身前,哀声道:“捕神!师父虽杀了王一江……可是……”
杨恩将龙头匕抛给了苏兰泽,又轻轻推开燕敏。
“我会将这支步摇交给陛下。”他附在梅若雪耳边,轻声道,“那铁匣陛下他永远也不会看到。这里的人也没有一个人看到。”
梅若雪仿佛松了一口气,手掌终于缓缓落下,她翕动着嘴唇,声音微不可闻:“我那孩子……他总疑心我不是他的母亲……我好后悔……为了保持这张脸、这个身份……从那一次……那一次毒发……我竟从来没有好好地抱过他……我制出‘不悔’毒……阿敏,你要……照顾好阿摇……其实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天……没有一天不后悔……可是……心中最珍贵的东西……终究是……求不得了……”
数十年岁月,那些生命中出现过的人和事,金妃、白兰、白蕙、先帝、明照清、长安侯、上林公主……那些爱情、权势、名利、阴谋、婚姻、争斗……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飞掠而过,最后定格在多年前,生下阿摇的那一刻。
短暂的温情、致命的喜悦,却是那样甜美,多年来不断诱惑她,让她辗转难安,日夜不宁,拼命地促使自己远离。
可是在这个时候,她觉得,如果能让她再抱一抱阿摇,即使是死去也值得。
从前她总是想,就算不与他亲近,但只要竭尽所能,留给他一个再无险川危壑的太平天下,也不枉母子一场。
如今看来,竟然都错了。
或许她一直暗暗渴求的,因了她的自私和冷漠,却从来未曾得到。
尾声白头誓不归
景安十年。
武当山的春天比京都来得更早。京都还是万木萧瑟,武当山已是草长莺啭、蜂舞蝶飞,峰峦林涧,也透出润绿的春意。
站在南岩宫石殿中,可以看到对面半山腰里的榔梅祠,那黛瓦红墙的宫殿道观都掩映在葱茏的绿树中。
一对年轻男女携手站在祠内一面石崖前,正仰头看向崖上几行新刻的字迹,笔法潦草,石痕犹白,显然是路人一时兴起,随手拿起匕首之类的尖锐物在崖面上随意留下的诗句:“玄帝偷暖著枯芽,石径云封第几家。雪色风香尤意会,青鸾衔出榔梅花。”
“祠内无人,连阶下也生出杂草,师父他……应该还是没有出来。”
那白衣墨发的清丽女子轻叹一声,吟道:“‘青鸾衔出榔梅花’,那阔别已久的榔梅花,几时才能得见呢?”
“好香。”那眼上蒙有青布的英秀男子忽然道,“兰泽,你仔细找找,这好像是榔梅花的香气呢。”
苏兰泽一怔,四处一扫,忽然眼睛一亮。
紧挨着一间侧殿的崖岩上,有几株半人高的小树开了数十朵花。花色深浅不一,有红有白,与桃杏无异,蒂下垂丝如金,又似海棠绝丽。
虽然只有数十朵,却已有云霞之姿,不难想象,若是长成大树,繁花满枝时,那花色浮空映山,是何等绚烂。
“真是榔梅花,没想到这里也有!”苏兰泽惊喜交加,奔到岩下,“杨恩,你鼻子真灵!”
“眼睛彻底看不见了,鼻子要是不厉害点,不是一辈子都要被你欺负吗?”
“讨厌!”她眼中泪光闪闪,还是忍不住笑了。
两人安静下来,紧握着手,站在那些榔梅花前,沐浴在奇异的香气里。
“师尊将我们赶出榔梅台时说,我若道成,花开果结。去年他们没有出来,可见榔梅花虽然开了,却没有结果。”
“这里的榔梅花都开了,那榔梅台上必定繁花如云。”杨恩沉吟片刻,道,“草木皆有灵性,榔梅花依然开放,说明人的生机尚在。结不结果,便看机缘吧。”
榔梅花真能再结出仙果么?玄七郎心中之“道”,当真能够修成么?
其实人的生老病死、爱憎怨痴,便如这榔梅的开花结果一般,是机缘始然,根本求不得吧。
真武七还人间,也不过是为了终于能勇敢面对自己的真心。
杨恩走到石崖前,气凝指尖,就在那首诗旁边,势走龙蛇,簌簌有声,留下一行刚劲端秀的大字——
“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景安十年春,太后忽染重病,药石无效,三月后,薨于隆庆宫。
举国哀悼,依制京中三年不得有婚嫁宴乐,百官及内外命妇皆带重孝三月,宫中守丧一年,殿室苑囿,到处皆素幡白幔,茫茫如降下一场大雪。
一个宫人跪在座前,悄声道:“人找到了,是赵监派人来禀报的……”看了看她微蹙的眉头,便赶紧住了言。
燕敏穿着一身素袍,内白外麻,腰系粗麻所制的“苴绖”,一寸宽的麻布条从额上交叉绕过,再束发成髻,以尺许长的竹片为笄,紧紧绾住,外以粗布包住头发。
这样的装束比起平时的翟衣凤冠,反而轻便了许多。她的心中也并不怎样沉重,或许是因为她早已清楚,那个卧于金丝楠木重棺中,有各色珍宝簇拥,接受百官朝拜,具无上之哀荣的女人,并不是真正的太后。
她只是担心皇帝,因为他现在是她的丈夫。
她匆匆地走过重重宫殿,一路上遇到的宫人宦官都恭敬地跪倒行礼。她无暇理会,径直往前走去,在蔷薇满墙、香气浮动的隆庆宫外,她蓦地停下来。眼前红白双色的蔷薇,仿佛化作记忆中另一片熟悉的花影,扑面而至。她定了定神,这才看到蔷薇花影里,一个眼睛红肿如桃的宦官迎上来:“皇后娘娘!”
是隆庆宫从前的宫监赵猾,他黑瘦了不少,不复从前白白胖胖的模样:“陛下在内殿……谁劝也不离开……”
隆庆宫还是那样金碧辉煌。只是,失去了它的主人,就仿佛失去了灵魂一般,变得空洞而茫然。
它的主人,那个强横的、高傲的、令人战栗的女人……那个沉默的、温厚的、面目普通的男子……
她的心脏仿佛被蛊虫狠狠啮咬了一口,疼得不能自已。
她跨入了太后的寝殿中。
太后宫中也是一片雪白,角落里放着盏雁形宫灯,孤零零的灯火之下,有一个同样雪白的身影,一动不动地坐在早已空荡荡的床榻之上。
她疾走几步,赶上前去:“阿摇……”
这是只有他们两人独处时,才会有的称呼。对于他来说,这称呼来自一个遥远的回忆,对于她来说,却很近很近。
“你看,床下有暗格。她居然还做了个暗格!”
他转过头来看她,眼神疲惫,神情茫然:“你猜她会在暗格里放着什么?是一只铁匣子,锁得紧紧的。可是我找了半天,却没有钥匙。太后从前的掌事宫女也不知道钥匙在哪里,看来竟是太后亲自掌管了。贵为一国太后,何须如此?这匣里面难道是什么了不得的珍宝,还是……秘密?”
匣子就放在床头,是宫中常见的那一种,不过宫里都是金银、玉石、檀木匣子,铁匣子还从未见过。眼前的铁匣子长一尺二寸,宽一尺,四棱方正,虽然是铁制,但匣面浮雕菊纹,很是精美,颇有异国风情。
他盯着那菊纹,眼神中有着隐约的焦灼和不安。
燕敏心中一动,一段早该忘怀的故事,连同那个女人含泪的眼睛,蓦地浮现在心中。
她从首饰匣里拿出一支步摇来:“昔日臣妾听鲁都尉说起江湖上有一种能工巧匠,能将钥匙铸成首饰模样,在京中各贵人内宅风靡一时。前日阿摇你让我来收拾太后的遗物,我便发现了这个,原还诧异并没发现什么上锁的箱匣,却不知道床下还有暗格……”
步摇形若玉树,那“枝丫”上连缀的翡翠叶片,闪如泪光。
他几乎是一把抢了过去,颤抖着手,接连捣错了几次,燕敏耐心地等在一旁,看着他终于将步摇的簪尖插入钥孔,手腕微转,“啪”的一声轻响,锁孔弹出,匣盖打开了。
“阿敏……”他抱着匣子,怔了片刻,忽然伏到床上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
哭声中,她仿佛听到他在隐约叫道:“母后……”
她伸手轻抚他哭得发抖的背脊,自己也泪流满面。想起有一个女人,曾带着怎样的悔恨与眷念,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断断续续地向她交代:“要……照顾好阿摇……其实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天……没有一天不后……悔……可是……心中最珍贵的东西……终究是……求不得……了……”
灯火摇曳,照入被他紧紧抱着的匣中。那一匣子收得满满的,半新不旧,皆是婴儿的衣物鞋帽,最上面的一件小袍服,以金线绣有小小的五爪金龙,昂首奋鬣,熠熠生辉。
(完)
“武当杯”全球华语武侠小说参赛作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