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Afterlife
只有死者,才能见证战争的结束。
我不敢说,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了。尽管就我的角度看,车臣部队的确已经停止了交火,而米夏武装也没有进一步跨越伏尔加河,不过我更相信,他们是由于重武器的缺乏,而非作战意志的不足。暂时的停火,也许是下一场战争前的短暂预演。我身边的许多人,他们搬运着武器装备,搭建临时营地,有些人三三两两坐在卡车旁边,聊着一些并不有趣的荤段子和笑话;然后,仿佛一瞬间,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望着远处的天空发呆,不时吞吐着廉价的香烟。我不知道,河的对岸,是不是也有这样一群聊着天,发着呆,抽着香烟的士兵……抛开意识形态,抛开立场对错,他们在我眼里是那样真实,他们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随着心脏鲜活地跳动,即使再过几天,也许几周,也许几个月……这将是他们濒死的大脑渐渐淡去的最后一幅景象,连同那些无生命的枪支,坦克,装甲车和直升机一起,什么也不会留下,只有黑色的伏尔加河仍然在静静地流淌。
这是我第一次亲临战场,不是作为旁观者的身份,而是一个经历者……作为一个人,我经历过苦难;作为一名记者,我自认为能够同情所有的苦难:本国的,外国的,一切的人,一切的不幸。但是很奇怪……当我漫步于千疮百孔的地表,小心避开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弹坑时,我突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仿佛自己正扛着枪,带着一身伤痕,刚刚走下战场,只希望蜷缩在卡车旁边,安静地点燃一支香烟,好像自己的全部人生,就是为了这样短短五分钟,不受打扰的安宁。就在这一刻,我终于不再抱着高高在上的悲悯和同情,而是尝试着……将自己的生命,一点一点,融入这片土地和她的人民。
也许,这就是我一直寻找的,新闻的意义。
我是怀丝·瓦伦汀,一名自由记者。我在伏尔加格勒,经历了这场战斗。
……
……
远处的公路扬起一片沙尘。怀丝遮住眼睛,收回录音笔。一辆军用吉普车停在她的前方,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打开车门,慢慢迈出脚步。他穿着棕色大衣,干净的脸庞没有一丁点胡渣。
“这就够了,”男子对随同人员说道,他的双手紧紧抱着一只桃木盒子,“让我呆一会儿吧,一个人。”
怀丝抱着双臂,望着那名男子缓缓蹲下,伸出手,拨开地上松散的泥土。
下意识的记者本能,怀丝掏出了相机。
“终于,回到了这片土地……”镜头下,男子小心取出木盒,“我们回家了,我的孩子……”
手指放在快门的一刹那,怀丝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按下。
“嘿!嘿!”随同人员大步上前,伸手想抢夺怀丝的相机,“不允许拍照!”
注意到这边小小的争执,男子抬起头,一道划过眼角的伤痕格外显眼。
“萨沙,不用为难她,”他示意随从退下,“她是很好的人。”
“对不起……”怀丝窘迫地说,“先生,我不是有意冒犯您————”
“您不需要道歉,瓦伦汀小姐,”男子又低下头,“伊里奇和芭琪拉经常提到您,他们对我说起过您的文章,您所做过的事情。他们非常尊重您,我也一样。”
“您是维加·莫洛托夫上校?”怀丝有点惊讶,”我没认出您来————”
“这幅模样,跟你们新闻上的不太符合吧,”莫洛托夫上校笑了,“不是很多人都知道原因。当然,他们希望我是一个魔鬼,看上去更像一个魔鬼……只不过,离开这座城市2760天,我想试着,回到那个时候的样子。”
他轻轻打开盒子,一首有些走音的生日快乐歌响了起来。
“这是————”
怀丝不由睁大眼睛。盒子里,一个穿着粉红色吊带裙的小天使木偶正在旋律中翩翩起舞。背景的照片上,更加年轻的上校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幸福地笑着;他的身边,一个金发的小男孩正抓起一大块蛋糕,朝他的脸颊糊上一层奶油。
“我保证过,”莫洛托夫望着盒子里的小天使,眼神涣散了起来,“总有一天,我会带他回家。”
“米夏?”怀丝感到鼻子一阵酸楚,“是————他的名字吗?”
莫洛托夫没有回答。他盖上盒子,捧起一抔尘土,一点点将其掩埋。
“曾经,他的尸体和无数具尸体,埋葬在一处荒凉的乱葬岗,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为他竖起墓碑,就那样,孤零零地扔在那里,”莫洛托夫自言自语道,“米夏……我的孩子,我的军队,我的战士们。如今,这个世界,终于————记住了他的名字。”
上校拍拍泥土,站起身来。他朝那个小小的土塚投去留恋的一瞥,将大衣的领子系得更紧了。
“啊,瓦伦汀小姐,”他转向怀丝,“可否有件事拜托?”
“嗯?什么……”
“芭琪拉的报告里,提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上校说,“看上去,您和那个女孩的关系,似乎很不一般。”
“凯芙?”怀丝眨眨眼,“她啊……”
“我们欠她一个感谢,真诚的感谢。没有她的坚持,这座城市不会回到我们手中,”上校点点头,“虽然,我不能直接出现在联邦卫队的兵营中,但您不一样。如果……您有机会见到她,”
莫洛托夫上校摘下军帽,将它托在手心。
“请您……务必向她转达,莫洛托夫上校至诚的敬意。”
*
伏尔加格勒,欧洲联邦卫队的临时指挥所。
凯芙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胸脯轻柔地一起一伏。偌大的帐篷里,只有她的父亲陪伴在身边。
宋一诺少校靠在床头,仔细地检查着各种仪器的指标:心电图,脑图,血压计……他又低头注视着凯芙,她的神情宁静,嘴唇十分放松地半张着。
很好,一切正常,她的身体正在从重创中缓慢恢复。
如释重负地,宋一诺打了个呵欠————自从在断桥下的河滩发现女儿,他的神经就一直紧绷到现在,整个人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实在快要撑不住了。
但是……你知道,我不能留下。
宋一诺轻声叹了一声,伸手抚摸着凯芙的额头,指尖轻轻撩起她的发丝。
总有一天,你会理解的。
我爱你,永远……不要忘记。
他俯下身子,温柔地吻在凯芙的右眼。
这时,一阵寒风拂过宋一诺的后背。他瞬间警觉起来。
“我没叫任何人进来,”宋一诺头也不回,指着帐篷的门帘,“出去,把门系上。”
寒风消退了,但那个人并没有离开。
“嗯……宋一诺少校,”对方轻声细语地说,“我是来看望她的————我这里,有福克斯将军的签字批准……”
宋一诺回过头,上下打量着对方。
“福克斯将军?”他接过签字,“你是怀丝·瓦伦汀小姐吧。”
“哎?”怀丝问道,“您……知道我吗?”
“将军跟我提起过你,”宋一诺说,“所以,我就稍微调查了一下你的背景。很奇怪,你怎么和凯芙认识的?”
“那是个……”怀丝犹豫了一下,“挺意外的见面。”
“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意外,”宋一诺说,“所有的事件,都曾经在我们的脑海中预演过。你需要你的妹妹,她也需要一个感情的寄托。你们不过是彼此心理空缺的投影而已。”
“您的意思————”
“你们这份感情,”宋一诺平静地说,“别太当真。总有一天,凯芙会走出来的,你也一样。”
怀丝瞪着宋一诺,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复。
“是的,没错,”片刻,怀丝克制住了激烈的言辞,“当我第一次见到凯芙的时候,没有人告诉我,那只是一个————令人伤感的巧合。她和安婕实在太像了……既然您调查过我的背景,想必————安婕的照片也会触动您吧。我一厢情愿地把凯芙当作我那个走失三年的妹妹,拒绝接受这只是一个巧合,拒绝看到她出去冒险,和敌人战斗,因为我是安婕的姐姐,我怕她受伤……”
“但是,你走出来了,”宋一诺说,“你放下了那些包袱。”
“我不认为这是包袱,”怀丝有些激动,“您还觉得,现在的凯芙对我来说,仅仅只是我妹妹的投影吗?您还觉得,在我们互相搀扶着走到现在;在我看见凯芙为了我追击绑匪,为了我让出她自己的防弹衣和手枪,为了我……一个人,孤独地潜入黑暗的地下通道,我还会把她当成一个陌生人,当成……一个已死之人的幽灵吗?”
她深吸一口空气,
“先生。宋凯芙————您的女儿,在我们共同经历这一切之后,这个人……我已经不可能放下了。”
宋一诺挑了挑眉毛,打量怀丝的眼神变得捉摸不透。
“虽然很难理解你的逻辑,不过……”他耸耸肩,“你的表现倒没什么疑问。我得感谢你为凯芙做的一切。”
怀丝看见宋一诺收拾起背包和手枪,站起身来,似乎准备离开。
“等一下————”她叫住宋一诺,“您……要去哪里?”
“丫头没跟你说过我吧?”宋一诺自顾自地说,“也罢,你最好不要知道这些。总而言之,她已经安全了,我也没有继续呆下去的必要。”
“但是……”怀丝恳求道,“她需要您!一定要这么急忙地离开吗?”
“等她醒过来,我就更走不了了,”宋一诺将背包系好,跨上肩膀,“有你这样的朋友在身边,她会慢慢恢复过来的……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
“等一下!”
宋一诺刚刚拉开门帘,停住了脚步。
“我知道这可能很冒犯,但是————”怀丝鼓起勇气,“凯芙她————确实,对我……提起过您。”
宋一诺静静地听着,没有回应。
“她说,七年前……”怀丝断断续续地说,“她的父亲,抛弃了她。”
“是吗,”宋一诺简单地回答,“你不了解。”
“凯芙呢?她也不了解吗?”怀丝神情哀伤,“求您……等她醒过来再走吧。她等了七年,不管是什么原因……她一定希望您能亲口告诉她,不是吗?”
宋一诺别过脸去,他的眼神第一次露出迷茫。
“瓦伦汀小姐,你来之前————是见过福克斯将军的,对吧?”他若有所思,“知道吗,福克斯将军……也有可能是我的结局。但我和他不同:我一开始就知道,我要走的路,不是凯芙能跟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