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XIV 夜渡(4)
快艇的引擎轰鸣声渐渐小了下去。奥嘉把手从GPS导航仪屏幕移开,似乎有点没反应过来。
“谁……”她重复了一遍,“芭琪拉?她对你说什么————”
“我的父亲,”凯芙将毛毯裹得更紧了一点,“土耳其,伊斯坦布尔,俄国,白令大使……一切都是从那时开始的,对吗?那场在我出生之前,差点毁灭世界的战争?”
奥嘉迟疑地点了点头,
“我……挑不出什么毛病。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但是基本情况就是如此。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露娜……少校,他并不是一个————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战士,一个无私的爱国者,像我一直对你说的那样,但我相信……我相信在他心里,你的位置仍是不可替代的……”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凯芙摇摇头,打断了奥嘉,“你可能觉得,我会反感他,会怨恨他,因为他的形象,为了特勤局的工作,不得不抛弃他的妻女————”
“不管他做了什么,少校是为了保护你……”
“听我说完。我从来就没有觉得,父亲的形象是由谎言堆积起来的泡沫,从来————这个泡沫从来就不存在。要我去深究他的为人,去询问他究竟是一个英雄,还是一个恶棍,都是白白浪费我的精力————那些角色都是为你们准备的。对我来说,他就是我的父亲,仅此而已。”凯芙的身子开始微微发抖起来,“奥嘉,我付出这么多努力,找遍大半个欧洲,都是为了弄清一个问题:我的父亲,宋一诺少校————他的敌人,到底是谁————”
“可是露娜……”
“你们一直瞒着我!”一股热流涌上凯芙的身体,七年来的怨气此时一并拥挤在这幅躯壳之中,“那个家伙……那个该死的幽灵,无论我走到哪里,那双盯着我后背的眼睛都无处不在,我快要被折磨疯了!你们肯定知道些什么!可是————直到现在,你们还是把我当成一个小丫头那样糊弄!”
“难道我们让你一个人去面对那些亡命徒?露娜,这些都是————少校和特勤局之间的约定,我们不能————”
“那么,你们又做了什么?”凯芙脱口而出,“那个叫白令的家伙呢?你们有谁抓到那个混蛋了?”
奥嘉的脸一瞬间涨得通红。凯芙看到她紧紧抿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说,不禁有点后悔————她不该对奥嘉这么不留情面,毕竟她可能是目前唯一站在自己一边的盟友了。不过出乎凯芙的意料,奥嘉并没有恼羞成怒地回击,而是————
“谁?”她的眼睛稍稍睁大了,”你在说————谁?”
“别告诉我,你们局里从来没有对你透露过一点消息,”凯芙皱了皱眉,“白令,二十年前,被我父亲杀死的俄国大使。那个指使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就是白令家族的唯一幸存者。他是来找我父亲复仇的。”
“这些……也是芭琪拉告诉你的?”
“没错。”
奥嘉看了看四周,有些不安地用手指敲着方向盘。
“听着,露娜。关于白令大使……我们一般接触到的情报是,他们一家四口都死在了伊斯坦布尔的大使馆————”
“这些陈词滥调,我已经听得够多了,”凯芙不耐烦地扭过头去,“每个人都这么说,可是事实上,那个人仍然活着。”
“你觉得,芭琪拉·苏博科夫,她的话,可信度有多高?露娜,你想想,那个杀手可是你的父亲,全世界最令人胆寒的头号通缉犯,你觉得像他这样的高手,会犯下这样的低级失误吗?再说,少校这辈子得罪的人不止白令一家,许多更有势力的权贵也巴不得除掉他————”
“但是没有一个人像白令那样,出现在他的噩梦中,”凯芙说,“我记得,奥嘉,我听见过。我的父亲,在他睡觉的时候,念叨过这个名字。我试着问过他,那个人是谁,会不会是……母亲,或者什么别的人。可父亲只是看着我摇头,喃喃地重复着一个单词,那是我学会的第一句俄语————‘Забудь’……它的意思是‘遗忘’。他想让我忘记,永远,永远不要和这个名字扯上联系。”
“如果……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奥嘉无力地说道,“那这样的情报,一定比我所处的权限更高,起码……是四级以上的机密。芭琪拉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有两种可能。要么,像芭琪拉所说,那个被遗忘的白令,就是米夏组织的幕后老板;要么,情况更糟:这个大老板……已经渗透进了特勤局的高层,他有权力隐匿这条关乎自己身世的线索,以至于没有一个人对他的过去产生任何怀疑。”
奥嘉呆呆地望着凯芙,她的脸色惨白,像突然生了一场大病。
“你真的确定,这些都是芭琪拉,亲口对你说的……”
“如果我的脑子没在地下通道闷坏的话。我可以保证,我当时很清醒。”
奥嘉垂下头来,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凯芙看见她转过身,在GPS导航仪上输入了几个数据,
“那我们必须赶快————”她不自觉地舔了一下干涸的嘴唇,“赶快————我们必须想办法通知尼摩!趁现在还来得及……”
她的手伸向引擎,但是被凯芙一把抓住,
“告诉尼摩吗?”她平静地说,“省省吧,别费那个工夫了。”
“什么————”
“我自己去解决,”凯芙斩钉截铁地加重了语气,“我,一个人,亲自。”
“露娜,你以为芭琪拉为什么要告诉你这条情报?”奥嘉气恼地抓着凯芙的手,使劲摇着,“现在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吗?芭琪拉……她知道你被严加保护起来,知道你一直对少校口中的那个‘白令’耿耿于怀,她这是故意激将你单独去找她呢!”
“你说得对,”凯芙说,“我当然知道芭琪拉是为了利用我。不过,我也无所谓了。我一辈子躲躲藏藏,这次不会了……我会主动出击。我,一个人,亲自,结束这一切,”她重复了一遍,“一个人。”
奥嘉瞪着凯芙,她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有点奇怪。稍后,奥嘉发出一声轻笑,尽管她的脸部肌肉因为寒冷而僵硬地拧在一起,连嘴唇都没有动一下。
“露娜,你跟我说,”她说,“那个米夏的匪首,她还告诉了你什么?”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有能力判断。”
“比如?她是不是对你说,我,奥嘉·格林塔……是一个撒谎成性的骗子,一个疯疯癫癫,令人恶心的婊子?或者说特勤局和中情局策划了红海渡轮沉没案,因为船上的人感染了我们最新研制的丧尸病毒,而特工们要毁尸灭迹?”奥嘉有点无奈地干笑了几声,“露娜,你————不至于相信,一个恐怖组织的首脑,一个特勤局的变节线人……”
“我从来没说,我会信任芭琪拉这个人,”凯芙冷冷地纠正道,“而且我发誓,有一天,她一定会死在我手上。但这并不妨碍我认同她的话。”
她停顿了一下,
“奥嘉,在地下通道的时候,芭琪拉……她救了我一命。如果不是她警告过我,我早就死在QRF小队的枪下了。”
“QRF?”奥嘉失神地叫了一声,“是尼摩之前————指挥的那支突击队?是那个QRF吗?”
“是那个我以为会保护我的QRF。芭琪拉杀了一个,我杀了一个。我亲眼看到他们的动作,那个突击队员……临死之前,他还试图捡起我的手枪杀我。”凯芙缓缓地说道,“他们大概还有三到四个人活了下来,受了重伤,如果不信……你们可以去特区急救中心或随便什么地方找找,最好用你们最拿手的那一招儿审讯一下他们。”
“所以,你的意思是……尼摩?”奥嘉神经质地重复了一句,“尼摩?”
“我不愿意承认,”凯芙强压着怒气,“直到那个QRF的英国佬朝我开枪之前,我还恨不得把芭琪拉的舌头挖出来,因为她对我说的那些话,关于尼摩的那些……她叫我提防维登海姆特工,她嘲笑我————居然蠢到和那种人合作。芭琪拉……她尽管嘲笑我吧!因为……没有她,那个蠢货已经死在那个腐烂的地下迷宫了。”
奥嘉捂着脸,一缕缕头发被她抓着。她似乎根本不愿意听凯芙说了什么
“怎么会?”她不停地念叨着,“怎么会————”
“芭琪拉,她有无数次机会杀我,”凯芙继续说,“我本该死在勃兰登堡机场的。但是她没有下手。”
“如果真是你说的那样,尼摩————他会有更多的机会!”奥嘉猛地抬起头,她的眼睛里多出了点点晶莹的泪光,“露娜,你————认识尼摩这么久,难道七年的情分,还抵不上一个外人的挑拨?你比我更了解他,尼摩————他有没有做过一丝一毫伤害你的事?你知道不管遇到多大麻烦,他都会想办法帮你揽下全部罪责:伦敦,乌克兰,还有波德边境……不管你遇到了什么,他和月卫一组的每个人都没有抛弃你。如果……如果他真是出卖我们的叛徒,他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下手?露娜,为什么?”
“我不知道,奥嘉,”凯芙咬紧牙关,低低地吼道,“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已经够疯狂了,明天……说不定会更加疯狂。七年来的经历只教会了我一件事,那就是相信自己的直觉,相信自己的判断。你们也许在我的身边编织了一张由谎言组成的安全网,但你们从来没觉得,我需要的是网外面的真相……即使是充满恶意的真相!你不会理解的,”
她死死地盯着奥嘉的眼睛,逼她望着自己,
”奥嘉,你这种人,不会理解的。你只是安安稳稳地坐在有暖气的办公室里,置身事外,从一副监视屏换到另一幅……你没有把自己逼成一个疯子,不用被一个如影随形的幽灵追杀……永远不会知道,你的尸首会被埋在哪一条阴暗的小巷。奥嘉,你不明白……那是什么样的滋味。”
“但事实是,你还活着,”奥嘉咬着下嘴唇,轻轻地眨了眨眼,“躺在这里,向我抱怨特勤局没有保护好你……可是我们却有许多特工,和线人……悄无声息地,死在了那个幽灵的手上,许多人————从没有人告诉过你他们的名字。”
凯芙开始感到浑身燥热,热血冲击着自己的耳膜。她一把扯掉身上的毛毯,
“带我回特区,”她简短地说道,心脏“砰砰”直跳。
“不行,”奥嘉抿着嘴唇,轻微地摇了摇头,“你会死在那的。”
“胡扯!我会杀了芭琪拉,连带着白令也一块儿收拾掉,”凯芙狂怒地吼道,“她是我的手下败将!芭琪拉,她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你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奥嘉的嘴唇抿得更厉害了,她脸颊的肌肉开始微微发颤,“特区被特区防暴,联邦警察和军队封锁了。被他们中的任何人发现,你都不可能活着离开特区。你需要我的帮助。”
“该死,我不会再问你第二次!你以为我不敢……如果你还不掉头,我就————”
“就怎么样,”奥嘉问,“你要打我吗?”
奥嘉的声音很轻,但在凯芙听来,这句话显得更像嘲讽————她猛地站了起来。奥嘉吃了一惊,不由得向后仰去,后背磕在方向盘上。
但是凯芙没有继续伤害她。在站起来的一瞬间,她就感到浑身失去了力气,无力支撑的双腿软了下去,跪在甲板上。
……
“露娜,你就别跟自己较劲了,”
一条还带着体温的毛毯重新铺在了凯芙的肩头。她赌气地抖了抖身子,试图把毯子甩开,
“我不冷。”她嘟哝了一句,把头埋进膝盖里,屈辱的泪水渐渐涌上双眼。
“那说明你的低温症已经很严重了,”凯芙感到奥嘉的手背碰了碰她的脸,“我要是现在把你送回去,半路上你就会冻死……你现在连我都对付不了,又怎么去和芭琪拉战斗呢?”
凯芙闭上双眼,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在脸颊留下一道灼热的痕迹。
“那……我该怎么办?”
奥嘉叹了口气,
“我知道一个地方,”她发动了引擎,“我先带你回城区,去一个不需要ID的小旅馆————先安顿下来。我们不能继续暴露在户外,你需要热量,而且,你身上还有几处挺麻烦的小伤需要处理。”
引擎重新嘶吼起来。朦胧的雾气中,柏林城区笼罩在一片奇异的幻觉之下,像一座用玻璃装饰的宫殿,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凯芙回头望了望,D37特区仍然在黑暗中沉睡。只剩不远天空中的直升机导航灯,它时不时闪烁着,越来越暗,直到消失在雾气之中。
“奥嘉,”凯芙犹豫了一下,开口了,“嗯,关于刚才说的那些话————我……太冲动了。我从来没想伤害你————”
奥嘉摆了摆手,示意凯芙不用继续说下去,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我的本名叫克鲁格诺娃?”她的语气听不出一丝起伏,“凯芙,我是一个塞尔维亚人。”
听到奥嘉第一次称呼自己的名字,凯芙有点惊讶,
“你是————”
“你不是唯一一个经历过这些痛苦的人,”奥嘉说,“关于逃亡,凯芙……我们塞尔维亚人,每一个人的血液里,都流着逃亡的记忆。”
凯芙怔住了。奥嘉稍稍侧过身来,瘦削的脸颊,刀刻一般的棱角,呈现出与年龄极为不符的苍凉。但是她的眼睛————凯芙肯定这不是因为光线原因————牢牢地凝视着前方,凯芙从来没有见过奥嘉像今天这样目光如炬。
“对不起……”她有点手足无措,“奥嘉,我很抱歉————”
“你已经道过太多歉了,”奥嘉说,“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