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皇修长的指尖拨弄着面前的茶盅,缓缓地,他道:“你这里怎么连副棋都没有?”
“啊?”宁砚泠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对上楚皇那略带戏谑的眼神,“陛下您说的是围棋啊……”她记得好像是有一副的,刚进瑶华宫那几天,绿袖整理东西的时候翻出来过一副。只是,现在放哪儿了呢?
宁砚泠正想着,便起身去寻,她开了箱子柜子,终于找到了那副琉璃烧制的围棋。这当然和长乐宫书房里那副和田玉制的围棋没得比,不过聊胜于无。
棋子是有了,她又从书桌旁拿出了棋坪,问楚皇“陛下,摆在哪里?”
楚皇用眼神示意她:“就摆在桌边罢。”于是,宁砚泠将棋坪置于桌边,二人对坐着。楚皇捻起一颗棋子,放了下去,两颗、三颗……黑子、白子……顷刻间便摆出了一个残局。
宁砚泠有些摸不透他的意思,却听他道:“五步以内,你看要怎么结束这局棋?”宁砚泠便凑上去瞧,黑子白子看似势均力敌,别说五步了,五十步内能分出胜负就不错了。谁知道这局势会变得怎么样呢?
她摇摇头,道:“微臣不才,还请陛下指点。”
却见楚皇嘴角勾起一抹笑,眼神忽然变得凌厉起来,一拂袖,竟将这满盘的黑白子尽数扫落在地上。虽然地上铺着极厚的四合如意锦纹短绒毯,可是棋子间的玎铛声还是搅得宁砚泠心下一惊,门外也响起了的动静。
最后一颗黑子还在白子间转动,宁砚泠一时看愣住了,她不知道楚皇为何这样做,她更不知道自己是否哪里又惹怒了这位天下之主。
于是,她磕磕巴巴地开口道:“陛下,陛下……这是……”
“这是在教给你,欲速则不达。”楚皇冷冷道。
欲速则不达……欲速则不达……宁砚泠心里渐渐升腾起一股迟来的怒意,叫我在五步内结束棋局的人是你,现在说欲速不达的人又是你,即使帝王心意不可揣度,可是如此反复无常,叫人如何自处!
“微臣并没有贪快……”她小声道,又带着几分执拗。
“那么朕问你,你不想让你父亲入阁,到底是真心还是私意?”楚皇问道。
宁砚泠愣了一下,随即低头小声道:“一半是真心,另一半也确实有私意。”
“朕知道,现在的内阁景大人和梁大人斗得厉害,你私意你父亲,也无可厚非。”楚皇道,“可是你父亲的升迁,也非朕一力所至。有人想让他上去,现在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楚皇顿了顿,竟俯身从地上拾起一颗棋子,放在宁砚泠的手中,道:“眼下时机并不成熟,若是朕执意扭转,就如同不按常理下棋,除了打乱这盘棋之外,不会有更好的后果。”
宁砚泠听完楚皇的话,脸色煞白。“也非朕一力所致”很明显是有所指了,难道父亲另外结了党?所有的事情似乎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起来
父亲上京之后,从没有去拜谒过业师陈俣复,却受到陈俣复当众的赞赏。
自己刚过了初筛,父亲就升了佥都御史,刘一保打听回来,朝里人都说是陈阁老提拔的那阵子陈阁老的车常常停在宁府后门口。
她又想起刘一保那会儿拖长了嗓子说道:“景阁老就算想当首辅也不能当光杆司令啊,总得有些自己的人吧。”
父亲到底是结了某位大人的善缘啊!现在那股力量扭成了一股绳,竟要把父亲送入内阁。呵呵,刚正不阿的父亲,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啊!
宁砚泠先是惊恐,然后是脸色惨白。等这些事情都捋顺了以后,取而代之的就是羞愧。是的,她羞愧难当,她那清流的父亲,一面教导着她忠孝节义,一面忙着自己投机倒把。
就在昨天,她还以为是自己陷在这后宫,父亲又被困入内阁。到头来父女俩都不知是谁制约了谁,谁带累了谁。
现在想想,自己入选册嫔,父亲升迁入阁,只怕是求仁得仁……
她握着那颗棋子的手,不由得收紧了又收紧……
楚皇看她面色不佳,并不知她心中的地动山摇,只当是被自己唬住了。闪烁的烛光照在宁砚泠的面上,直映衬得她目光微动,双颊泛红。
楚皇不觉心中一动,便开口道:“朕方才话说重了。其实你担忧你父亲,也是人之常情。”
宁砚泠正暗自羞愧,忽然听得楚皇这般温和体贴的话语,胸中不禁涌起一阵酸涩热气。
此时,夜已经渐深,那对高高烧着的红烛也已流下滚滚热泪。
“你放心,你既然发誓效忠于朕,朕也定当信守诺言,看顾你父亲。”楚皇看着宁砚泠,缓缓道。
天子之诺,自当一言九鼎。宁砚泠不疑有他,心中虽仍为父亲的所为感到羞愧,可是眼中满是感激。她暗自起誓,为人子者死节于孝,为人臣者死节于忠,得明君如此,死又何妨!
烛光微动,外头响起轻轻的叩门声,竟是尚寝林嬷嬷。宁砚泠亲去开了门,林嬷嬷带着一个才留头的小少使进来,对宁砚泠笑道:“德嫔娘娘,夜已深了,早些儿伺候陛下安寝罢。”
说着,她四下里看了看,发现了那散落一地的棋子,便指挥那小少使都一颗颗拾了起来。林嬷嬷虽然嘴上不说,可是看宁砚泠的眼神又带了几分不悦。宁砚泠知她是太后娘娘的人,故只得忍耐着些。
可是,林嬷嬷拿这份客气当成了福气。她虽不好对宁砚泠说什么,可是对那小少使益发颐指气使起来,颇有几分指桑骂槐的味道。那小少使才收拾了地上,林嬷嬷又立刻遣她拿了把烛剪去剪烛花。
可怜那小少使不过七八岁大,瘦小身量,还没有烛台高。这会儿她踮着脚,费劲儿去够。宁砚泠看了便道:“剪那个做甚,既快安置了,回头便熄了罢。”
“不可,不可。”林嬷嬷一听,忙摆手道,“陛下头一次歇在娘娘这里,照规矩这红烛是要烧一夜的,可不能吹熄了。娘娘千万留意!”
宁砚泠听了一愣,只得点头应着。楚皇不喜林嬷嬷在这里絮絮叨叨的,便看了宁砚泠一眼。宁砚泠会意,装着困倦的样子,道:“谢谢嬷嬷指点,这会儿夜深了,外头风大,嬷嬷还是快些儿回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