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战(9)
九、决战
风越来越大,在林间一过,树木断裂摧折之声不绝于耳,仿佛天神雷霆之杖划过头顶,要将一切都碾杀殆尽。寒风劈头盖脸直击而下,雪片打在身上如刀割一般疼痛,十步之内已无法视物。这已不是普通风雪,北方山民俗称的“大烟泡”已经来临。
德顺回光返照似的大吼夹在风声之中,竟如野兽与鸣雷齐吼,士兵们一时都吓住了。
伊里布从驿站内快步冲出,在大风中眯起眼厉声喝问:“是谁?”齐振及吕驰也神色惊恐,对这叫声甚是惶惑。
一名士兵指着德顺回道:“是他……他还没死透……”
伊里布面色铁青,夺过那士兵的长刀,上前便要砍德顺。
风里一声口哨,道士的身影破开茫茫雪幕,如青鸟掠出飞瀑,激起万点水光。他悠然落在德顺身边,才一落地,便喝道:“别叫了!”
德顺嘶声笑了起来,胸中抽气之声如风箱一般。
道士皱眉道:“我最讨厌哭叫声。”
德顺“呵呵”抽气,笑道:“我知道你会来……也知道你会帮我,否则,你早就走了。”
“我自然会来。我来不是想要帮你,只是来还钱。”道士伸手入怀,摸出一把铜钱。还没开始数,德顺便道:“我不收。”
道士怒道:“你要收!”
德顺笑得全身颤抖,哑声道:“我不收。你收了我的钱,我有你的天罚令,你便要为我杀人。”他抬起手,将天罚令软绵绵地朝伊里布等人一丢,“我要你杀了这些人!”
道士气得一怔,旋身而起在空中一捞,便将天罚令夺回手中:“你……你耍赖!天罚令不是我给你的!你以为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有这么好使?天罚令不是这样玩的!”
二人自顾自说话,只当旁人都不存在。伊里布怒不可遏,厉声喝道:“还听他们胡扯什么,给我拿下!”
众士兵闻言呼喝一声,立即向道士扑去。道士手无寸铁,亦不还手,只在刀丛中悠游躲闪,如一尾鱼在水草里婉转穿梭。众士兵本就被大风吹得站立不稳,再被他一耍,累得气喘吁吁,连他一片衣角也没碰到。
道士武功高深莫测,德顺先是看得解气,忽又觉得愤怒,嘶声骂道:“你这疯子!明知此事有诈,为何对众豪侠见死不救?”
道士以二指夹住一名士兵的长刀,轻轻一带,便将他推向对面数人,自己轻松闪开,“哼”了一声道:“什么豪侠,关我什么事?”
“江湖中人当以……”德顺气不够用,却还努力挤出话来,“行侠仗义为己任!你见死不救,不算个侠士!”
“我本就不是侠士。”
德顺知道他行事古怪,见他一身道袍被刀光雪光映得青碧如洗,便叫道:“旁人你不救也罢,可海楼观王道长与你同是修道之人,你也该提醒他……”德顺本想接着说,提醒了王道长,王道长便会提醒众人,总不会被暗算。可后面的话再也无力喊出,一头扎在地上,只是干喘。
“修道之人?”道士闻言一拧身,飞身跃出士兵包围,“你误会了。我不是道士。”
什么?不是道士?
德顺甚是吃惊,无力开口,只以眼光发出疑问。
道士向伊里布一指:“现在到处都是他们的人,一定要给人剃头,否则便找你麻烦。剃头很丑,我只好弄成道士打扮。”
他答得极认真,那种纯然无辜与理所应当杂糅的古怪神色,反令他全身都散发出一种神秘的可怖之意。伊里布再也忍耐不住,沉声对齐振与吕驰道:“此人必杀!咱们一起上!”说罢,脚下一蹬,高高跃起,向道士飞扑而来。
道士与穆冲霄等人交手之时,伊里布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知道此人武功高深莫测,心念极快,擅于以一敌十。他交代一声便猝然出手,齐振与吕驰也不敢怠慢,一起冲了上来。
不想道士大叫一声,伸手制止道:“等下!”
伊里布势力如疯虎,一刀砍下哪里还能收手,见道士叫停,心中惊疑一闪,手上力气便泄了三分。道士见他不停,身子忽然向后一退,没入风雪之中,完全消失了踪影。
大雪铺天盖地,转瞬便将德顺埋了起来。他拼命抬头,让眼睛露出积雪,寻找着道士的身影。却听他的声音从风里传来,大叫道:“高德顺,我不给你杀人,我只是要还你钱!”
众人听他说得一本正经,都觉得脑中发昏,简直为他的古怪而绝倒。
德顺鼓起一口气,尖声叫道:“你是傻子么?现在还看不出?不是还不还钱的事!是他们一定要除掉你!”
道士闻言沉默了一会儿。片刻后,风雪某处又传来他的声音:“若是如此,这样不公平!”
四周蒙眬一片,天地都被大雪充塞,道士举止又怪异如鬼魅。伊里布与齐振、吕驰背靠背站立,凝神盯着风雪,防备他突然冲出袭击。
伊里布向风中大吼:“什么不公平?”
吕驰嚷道:“此人诡计多端,不可以常理度之,大人不必与他对话!”
话音刚落,道士忽然在吕驰面前现身,正色道:“为何不能与我对话?”
吕驰猝不及防,手腕一抖紫金鞭爆出脆响,一招“惊蛇入草”向他卷去。道士脸色一沉,探手捉住鞭梢,喝道:“你听不懂我说话么?”手上微一用力,吕驰长鞭脱手,“呼”的一声遁入风雪,再无踪迹。
紫金鞭鞭梢内编有精钢细刺,吕驰内力亦是不弱,这一鞭下去足以开碑裂石。三人见他空手夺鞭,更是心惊胆战。不想道士却耐心解释道:“我是说,我一个打你们三个不公平。你们所有人……”他抬手向驿站院子里一比,画了个包括所有人的大圆圈,“一起上吧!”
众人闻言只觉脊背发寒。伊里布强自镇定,喝道:“好,一起上!”
道士微微一笑,右手一摆,便见他脚下起了一阵怪风。那风卷着雪缠绕上他双腿,继而攀爬向上,如龙蛇附着一般蜿蜒扭动,忽然探头一摆,一颗巨大的雪龙头伸展而起,须发可辨,面目狰狞,向伊里布等三人袭来。
齐振本已紧张至极,见他似有神鬼一般的驭风之术,不由心胆俱裂,大叫一声使出一掌“怒火烧天”斩向那雪龙。龙头遇此一掌,立即如烟花爆燃四散,而道士却蹈风而舞,在三人面前消失。三人惊魂未定,耳边便骤然一声呼号,一个影子从雪里直飞出来,扑向伊里布。伊里布一刀“云横秦岭”将那影子斩为两截,尸体落地才发现那是一名已死的士兵。
他一惊,还未站稳,雪中又是一道影子袭来。伊里布不知这是否仍是尸体,心念一钝,便觉肋间忽然凉嗖嗖的,紧接着便有剧痛传来,低头一瞧,竟有一片破碗插在自己腰上。
那是方才用来毒杀群雄的陶碗,而且……碗里有毒!
伊里布心胆俱裂,大吼一声冲向前去,对着前方大雪挥刀乱砍。雪雾里破开一蓬血色,他心中一喜,只当砍中了道士,不想一张脸猛地从雪中浮现,却是齐振恍惚地睁大眼睛,满脸都是难以置信。
伊里布心魂大震,收刀而回才明白过来:这道士飘忽来去,趁众人在风雪中视线不清,四处偷袭,挑拨混战!
他张口欲呼,要叫出心中所想。可话未出口,忽觉胸口灼烧难耐。赤炎掌风喷薄如火,正中胸膛,令他口中鲜血狂喷,而发出这一掌的齐振却踉跄退去,胡乱奔入风雪,原先站立之处只余一大片红色血迹。
这些汉人一个也靠不住!伊里布耳中嗡鸣如吼,眼前亦阵阵发黑,他明白碗上剧毒已经发作,心中激愤欲狂,咬牙提起一口真气,举刀追去。齐振伤得极重,雪地上红色痕迹逶迤向前,伊里布追了几步,看准他的影子横刀一劈,风里一声哑然嘶喊,却仿佛是吕驰的声音。
大雪遮天蔽地,风声、树木断裂之声、众人惨呼之声搅成一团,这小小的驿站院落已如一个白色地狱。德顺努力睁眼,虽什么也看不清,可心中却有着极强烈的信念,知道那道士一定会赢!
德顺正想着,忽觉腿上一紧,身体便慢慢在雪地上滑了起来。他定睛一瞧,纷飞雪片之中可见一个模糊人影,正是道士拉着他的腿向前爬。
他为何在这里?
德顺稀里糊涂地回头去看白茫茫的驿站。道士在这里向外爬,那么那边殊死搏杀的又是谁呢?他模模糊糊地想着,觉得困极了。身下积雪像是柔软的被子,让他舒服得不想再睁开眼睛。
但道士用力扇了他一个耳光,让他清醒过来。两人躲在森林巨大横倒木形成的空隙之下,可以听见不远处驿站内传来的惨叫,一声声被风雪撕扯模糊。
“你不该逼我,我打不过他们。”道士颓然道,他翻开衣襟让德顺看他血肉焦糊的后背和手臂,“我被打伤了。没办法,为吓唬他们我只好使诈,强抓那条鞭子,又催动内力搅起雪龙。”
德顺一怔,心中十分愧疚不安:“抱歉,我……我不知……”
“还好有这场大风雪。”道士说。两人一起抬头看着外面洁白而狂暴的世界。
“现在我能还你钱了么?”道士又问,有点小心翼翼,怕德顺耍赖。
“我不要!”德顺断然拒绝。
道士脸上现出怒色:“你……到底要怎样?”
德顺指着驿站方向:“万一他们没死……”
“我爬出来时,他们三个都已身受重伤,这样大雪天,他们必死无疑。”
德顺眨眨眼,想起这一切杀戮的开端。
“我还是不要,除非……”
尾声
“老爷喜欢太平猴魁,不要泡得太浓;老爷喜欢歙县松烟墨,不要磨得太淡;金星玻璃笔架要放在案上前端九寸之处,挨着便是黄杨木雕渔家乐笔筒、青玉松鹤笔洗;邸报按顺序放在案头左侧,旁边依次是一沓洒金笺、一沓连史纸。窗前文竹的影子要恰好投在案边。案上必须擦拭得纤尘不染,光可鉴人。”
见几名下人收拾完毕,笔帖式皱眉上前审视一番,又亲自将笔洗的位置移动寸许,再仔细瞧瞧,方放下了心。此时已散朝,老爷即刻便会回来,若有一丝不满之处,所有人都难辞其咎。
门外响起一阵轻微匆忙的脚步声,有人在廊下低声传道:“老爷回来了!”
笔帖式忙闪身侍立在一旁,门外帘子立时被人挑起,曹大人快步踏入门内,边走边伸开双臂,早有下人上前轻轻捏住貂裘领子,将大衣从他身上脱下,蹑手蹑脚退至一旁。另有两名下人去脱他的顶戴朝服。还有一名下人用雕漆小茶盘奉上了茶。
曹大人落座,揭开盖碗吹了吹浮沫,眼睛微微向下一扫。笔帖式及下人们会意,行礼退了出去。
房内静悄悄的,曹大人呼了口气,似在想着什么,神色变幻不定。片刻,他拿起了最新的邸报。朝政他是一清二楚的,但总怕有什么一时想不到之处,邸报也算可以补漏。
“铮”的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从纸页中掉到了地上。
曹大人皱起眉,第一个念头便是下人竟如此大意,居然未将书案整理妥当,对他们定当严惩不贷!
他低头一瞧,地上是薄薄的一片铁,在窗外夕阳照耀之下,冷光一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