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回合如愿以偿。旁边的人有的知道这里面的玄机,更多的只是看热闹。
“启贵,从现在起你就是孙子了,那你么样喊我呢?”有人马上跟他开起了玩笑。
“小狗日养的,等过两天老子来收拾你。”他马上笑着回敬人家。气氛不像刚开始那样沉闷了。那边方静也正在和巫刚聊天,应该有点成效吧。
这一夜是平安过去的。难为了那两个值夜班的,他们眼睛都没敢眨一下,最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我心里还是没有谱,一晚上睡得都不安神。真正让我们心里开始踏实的是启贵第二天中午对我说的那几句话。
中午他在车间加班,我一边帮他搭个手,一边同他闲聊。
“昨天我还在说,我们不是一个道的人,谈不到一起去,其实有些道理还是相通的。”聊着聊着,他主动转入了正题。
“现在想法变了?”我顺势问他。
“原先只是觉得你为人正直,有点真板眼,不论哪一方面都提得起放得下,不像有些狗日的家伙只会汇报,心里对你有几分尊重。但总认为你我心里想的不是一回事,我们之间怎么会有话说呢?昨天晚上你安排的那个比赛和说的那一番话,让我想了半晚上。
你本来完全可以到陈队长那里去立一功,几多人想立功想破了脑壳,可你连手边的功都不要,就凭这点,我也要买你一回账。
你说的那句话,细想起来还真是那么回事,我们想的事不同,但道理相同,我要战胜自己一回,这场皮我不扯了,说话算话。”
“你这话我信。”这是我的直觉。
“说句心里话,我们也不想扯皮,哪个真是铜头铁臂?打起摆子来还不是一样寒。
哪个真的不怕死?只是有时钱到赌场人到杀场,掉不起那个价,身不由己往前冲。
这次我真的蛮感谢你,让我转了这个弯。
有机会这个情我一定还。”
我相信这是他的心里话。
这一边的问题解决了,我转身回到监号。
巫刚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大概他正在想下午的将要发生的那场恶战,看我过来他就起了身。
出了号子的大门后他用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口气对我说:
“方静把你们的想法都跟我说了,不是听不进去,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他一直像大狗子日小狗子的掐着老子玩,以为老子怕他,妈的如今这世界哪个怕哪个?这回老子非要搞个输赢。”
“你搞赢了又么样?你就一定搞得赢?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你只要搞,
不管输赢,你这个脑壳都救不住。
信不信?”
“脑壳救不住又么样呢?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不就那么回事?”
听起来他的口气似乎还是那样硬,不过底气不像那么足了。
“你莫款那些飙话②。
你真想得那样绝,那怎么陈队长叫你蹲着你不敢站?叫你趴着你不敢坐?说明你还是晓得鸡蛋碰不过石头。
那些发飙的话就不消在我面前说了,来句痛快的,到底听不听劝?”
“你这不是下我的陡坎子③?!”
“不是我下你的陡坎子,是这时间我耗不起了。
刚才启贵表了态,这个皮他不扯了。
你么办?”
“等一下起床铃打了后我回你的话。”
“我等你。”
……
一个惊天大祸擦肩而过,上帝之手让一触即发的火药桶化作了一阵不经意在我们面前掠过的轻风,我为他们在最后一刻的醒悟而感到由衷的欣慰。
大约一个月后,陈队长在中队部附近叫住了我。
“李乾,你好大的胆子。
你就敢瞒着我们,一个人把那么大的事情处理了。
你以为你是谁?我现在有事,不跟你多说,明天你到我办公室来跟我把事情说清楚。
你胆子现在有点大过头了。”
原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这么长的时间,不会有人再提了,那晓得七传八传还是传到他耳朵里了。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发脾气,并且发得这样大。
我一直是尊重和感激他的,只是这次不得已让他太意外了。
他的第一反应只能是这样,我完全理解。
我想在他看来,处理这样的事情应该是他的权力,应该是他的职责范围。
你一个犯人,怎么就行使了他的权力呢?这不是无法无天了?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胆子有点大过头了。
用已经极端化了的阶级斗争的观念来看,可能是这样。
可是世界上的事那么多、那么复杂,不是一个阶级斗争的理论就能解决所有问题的。
几年前,在三中队几个阶级斗争觉悟极高的管教始终认定我对“四人帮”的政治态度有问题的时候,你不是没有理会那一套,坚持让我做了文化教员了吗?这件事我有没有做错?我觉得没有。
你会说我合理不合法,可尽管眼下是“严打”的瑟瑟严冬,但为“严打”而量身定做的法律也没禁止在押的囚徒不能主动采取措施,去防范和化解可能的斗殴。
在有人正发愁下杀手找不到理由时,我的举动是有点不合时宜、不识时务,有点逆流而动,可这正是我要这样做的根本原因。
我就是不愿看到在我周围有人因这样的事情被杀头,不愿看到有一批人因这件事被加刑。
我们这样做只不过是在良知的指引下,表示了对那几个鲜活生命的关爱。
谁能断言他们对这个世界只能是祸害?抑或真的只能是祸害,在上帝眼里这个世界上有不该拯救的灵魂么?
无意中我用小人物的勇气和智慧对出台那法律的长官意志坚决说了声:不。
无所不在的上帝,您听到了您的子民发出的声音吗?我不相信,在您的天平上,那长官意志就一定比一个发誓要让几个卑微的生命不被抹去的灵魂更有份量么?
手握重权的人们,怎么在表现人性善的一面时,总是那样力不从心、隔靴搔痒,总是一级级官员们的层层截留;而在表现人性恶的一面时却总是那样雷厉风行、肆无忌惮,总是一级级官员们的层层加码。
这是人性的本来面目还是制度设计的缺陷所致?我也清楚这种状况的改变只能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江山不是只属于哪一个政党,也不是只属于哪一个阶级,它属于全体国民。就像地球不是只属于人类,它属于地球上的所有生命一样。可是打江山坐江山的观念是那样的根深蒂固,不仅“坐”的人这样想,连“被坐”的人也这样想。
当打江山坐江山的观念没有变化,当一切权力来自人民、一切权力属于人民只不过是一句口号而没有法律和制度来保证时,任何一次打下了江山的革命都只能是新一轮“兴起——灭亡”周期的开始。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从总的趋势看,每一个轮回都不是简单的重复,都在前一个轮回的基础上有所进步。
毕竟人类历史上出现了华盛顿这样的在打下江山后坚决还政于民的历史巨人,并且有越来越多的领袖人物具有他那样的智慧和勇气。
从中华民族数千年的历史来看,也是一个不断趋于理性的发展过程,对未来我们应该乐观。只是希望这种进步来得更大些,可这是哪一个人的愿望能决定的吗?
十六年前,一个一心要革命,一心要改造这个世界的中学生,以文化大革命为契机,同千百万像他一样怀着满腔热血和全部希望的青少年一起,投身到了那个震撼人们灵魂的滚滚洪流中,他们希望毕其功于一役,让这个世界从此就沐浴在理想的光辉中。
当追求和现实的强烈撞击让他认识到自己是如此幼稚和局限的同时,也让他看清了在走出幼稚和局限之后,他们所追求的目标是那样的远大和崇高,其间虽历尽磨难,但九死不悔。
现在他不能为天下人做点什么,也要为身边的人做点什么。
十六年前一手指挥酿成了“1.5事件”这惊天大祸,和十六年后以超出常人的胆识和勇气让一个惊天大祸擦肩而过,是同一颗那样深爱着人民的灵魂所为。
不同的是当时尚且幼稚的他一心要改造世界,在这改造世界的过程中太年轻的他在那一刻,不自觉地把博爱的理念压缩到了极限,他相信了暴力的作用,以暴制暴而铸成大错。
而现在开始成熟的他早已认识到了暴力的局限性,他相信只要方法得当和有足够的时间,那怕是魔鬼撒旦也是可以改变的,并认为理性和仁爱也许是改变撒旦的最好方法。
播下爱的种子也许一时看不到爱的回报,但经年累月之后,这爱一定能生长起来,当爱的价值和作用被普遍认同的时候,这个世界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景象?而种下仇恨除了收获更多的仇恨外,再没有任何其它的可能。
当不同的阶级、阶层、政党、宗教只会用仇恨的眼光彼此对视时,当暴力让一方欢呼太阳的初升而另一方只能在诅咒和颤栗中绝望地等待死神的降临时,这个世界就还在黑暗中摸索。
同年轻时的“以天下为已任”相比,现在的他更愿意为这个世界的美好从力所能及的身边事做起,那怕看似匪夷所思,那怕角色错位,那怕前面是一轮新的惩罚。
怕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也怕在自己没有把话说清楚之前陈队长没能控制住他的情绪,我没有跟陈队长面谈,只是写了一份给他,这样他会在了解到我的全部想法后再作考虑。
这份材料在详细介绍了全过程后我写到:
这件事我胆子是大了一点,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我担心当时就把这事汇报给管教股,在这“严打”的形势下,最后的处理结果未必会符合您的初衷。
还有一个原因是上次管教股在处理林海强的事情时,效果并不理想,我想换一种方式可能效果会好一些。
我这样做,只是不愿看到又有几个母亲失去了她们最可宝贝的儿子,不愿意看到又有几个妻子再也看不到那不争气但她们却一直在苦苦等着的丈夫,不愿看到又有几个儿女永远见不到自己的生身父亲。
这些年来,我看到了太多的眼泪,不愿意又看到一批父母、妻子、儿女流下本来完全可以不流的眼泪。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