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二天清晨,黄老大推开了屋厅的大门,一阵冷风扑上了他的眼睛,他打了一个趄趔,困顿随风吹走了。眼前的雨尽管小了很多,但还在不停地下。雨水像飘忽着的烟尘一样。天上的云层又浓又厚,仍然笼罩着着大地。地面上的一切好像被一张宽大的棉絮覆盖着。黄老大站在屋檐下,忘情地望着眼前辉的一切。荔枝树被打得七零八落,一片片树叶底朝天翻了过来,有的飘落到墙头上。有很多树枝像刀劈似的折断了,有的弯到了地面,有的伤痕累累地吊在半空中。荔枝树上的花蕊一撮撮被雨水打落了,变成了光溜溜的柳枝条。
院子成了一张小鱼塘,雨水由于来不及从下水道流出去,差不多漫到了台阶上。黄老大站的地方还残留着一摊摊乌黑的水渍,必定有雨水昨晚曾从这里流过。一片片荔枝树叶在院子里的水面上漂浮着,有的在下水道边打着转,有的忽地沉到了水里去,好像是被鱼儿拖下去一样。屋檐上还挂着一条条像绳索一般的雨线,哗啦啦地从瓦面上冲下来,激起了一阵又一阵密密麻麻的水花。雨水退得很慢,好像一点也没有退去一样。黄老大点燃了一支香烟,烟雾从他的嘴里丝丝的流出来,又不间断地飘到屋里去。香烟一会儿灭掉了,眼前的水还是那么多,似乎还涨高了一点点,院子中间那两只叠起来的红砖被淹没了。有一堆黑抹抹的淤泥和垃圾堵在下水道前面。黄老大丢掉了烟头,卷起裤脚淌下水去。黄老大来到了下水道前,躬着身子把那堆淤泥挖出来,秀英撑着一把满花的雨伞走到了他的身边。黄老大脚下浮起了一层层浑浊的污水,水面上漩起了一只只拇指大的漩涡,淤泥纷纷地卷到了下水道里去。黄老大望着雨水退得跟跑马一样,开心极了。
阿刚早已冒着雨上学去了,秀英进了厨房里。黄老大见到院子里的水差不多退光了,天上的雨也小了很多,好像停了一样,他朝自己的家走去。
院子的门敞开着,左边那扇木门被风吹倒了。他把那它立了起来。门上的木闩断成了两截,插销也跌落在门槛旁。他把木门重新装上。黄老大试着把两扇门一齐关上,右边那扇门突然又倒了下去。原来这扇门经不起撞击,门脚从虫蛀的地方断掉了,还有一只毛茸茸的钻心虫从腐烂的洞口爬出来。黄老大禁不住对昨晚的暴雨抱怨起来,那只钻心虫立即被他踩成了肉酱。最后,他自言自语地说,这样破旧的门经不得风吹雨打,也该好好地修补一下了。黄老大突然想到要做一个新的门脚,还要把这个门闩换掉,铁锤和锯子都放在房间里,于是他那里走去。
屋厅的大门没有上锁,黄老大轻轻地把它推开了。雨水把门槛湿透了,他打开门时一点响声也没有。屋厅的地面上湿漉漉的一大片,一直流到了电视柜底下。他觉得奇怪,大门明明是关着的,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雨水?然而,更加叫他感到大惑不解的是,他的房门居然也洞开着。他记得自己每次出去时都会把房门锁好,这件事他从来都不会忘记,就像一个人从来不会忘了吃饭一样。房间的衣柜里存放着阿松读书时的照片和奖状,还有他老婆生前照的两张相片,昨天藏着秀英头发的盒子也放在抽屉里,这些东西虽然不值钱,别人也不会要,但他不想让人家随随便便知到这些秘密,更不想让别人随便碰这些东西。黄老大撩起了衣襟,锁匙和指甲钳还有一把小刀挂还吊在裤腰上。黄老大又瞅了瞅门上的锁牌,锁牌烂了,锁牌上的钉子被撬了出来,他又朝门上那只黑色的锁头望去,锁头的口子开着,也被什么东西敲碎了。
房间里凌乱不堪,简直比垃圾场还乱。门角上的铁锤和锯子胡乱地丢在地面上,床上的席子被卷成了圆筒,蚊帐被掀到了墙角根,被子被丢到蚊帐顶上,那两只绣花枕头墙角一只,床底一只,沾满了泥尘,脏得跟垃圾桶里的废品一样;床边的衣柜拉开了,衣服通通跌落在柜子旁边,有一件棉袄上的口袋被撕成了碎片。黄老大想起了阿松的照片和奖状用红布包着放在衣柜最底下,他老婆的相片也放在它的旁边,于是他急忙把上面的衣服拨开。这些东西被拆开了,但还完好无损,于是松了一口气。梳妆台歪到在窗的旁边,玻璃上有一条手掌长的裂纹,显然是在搬动时被硬物碰破的;台面上的那把木梳被抛出了窗外,落在院子里,丢在一小堆荔枝树叶上。整只抽屉翻侧在墙边,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乱成一团。他那把“老人头”牌电动剃须刀不见了,那只装着秀英头发的红色的绒毛盒也不见了踪影。黄老大顿时焦急了起来,他爬到了地面上。黄老大像一只狗仔那样四处寻找,当他钻到床底下把那只枕头揭起来时,隔壁阿松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了一阵悉悉索索的老鼠爬过的声音,十分刺耳。黄老大退出来。他退到门边时声音还在不停地响,他感到是翻箱倒柜的响声,马上捡起了屁股后的那把铁锤奔了出去。
阿松的房门掩闭着,但是门上的锁头不见了,黄老大的脚踢到了黑色的锁头上。黄老大把眼睛放到在门缝里,房间里有一个人正躬着头站在亚松的床前,正从一只皮箱里把一本本书籍拿出来。那个人每次把书拿到手上,都会把那本书举到眼前抖一抖,仔细瞧一下书里是不是夹着什么东西。房里的门窗半闭着,尘迹斑斑的布帘拉到了窗口旁边,玻璃透进来的光线正好射到那人的身上。那个人身披黑衣,脚踏波鞋,身材瘦削,脸如尖刀,他的头发黄如松毛,还有一只耳环在左耳上吊着,是一个黄毛小子。黄老大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不一会,当他认出这臭小子竟然是“臭花蛇”时,顿时怒火冲天,一脚踹开房门。“臭花蛇”还未反应过来,黄老大就将他按倒在地上。
黄老大一只手掐着“臭花蛇”的脖子,一只手把“臭花蛇”的双手捉牢,膝盖抵着“臭花蛇”的屁股。“臭花蛇”像一条蛇那样趴在地上,脸面贴在泥土里。“臭花蛇”的额头像那泥土一样灰暗。“臭花蛇”像一头牛那样喘着气。
“你居然偷到我家来了!”黄老大拧了一把“臭花蛇”耳朵骂道。
“不关我事!”“臭花蛇”侧过脸痛叫了一声来喊道。
“我的房都被你翻遍了,你还想抵赖!”黄老大把掐着“臭花蛇”脖子上的手举起来,撂了一巴掌他的脸。
“臭花蛇”嚷道:“是别人叫我来的!”
黄老大又拧了一把“臭花蛇”的耳朵说:
“你这个狡猾份子,这一次该又是阿狗指使你的吧。”
“不是阿狗,是阿财,是财哥叫我来的。”“臭花蛇”高声说,“我是帮财哥做事的,你打了我财哥一定会找你晦气的!”
黄老大又打了一掌“臭花蛇”抬起来的脸颊说:
“你这臭小子,偷人家的东西,还想抬别人出来撑腰!——说,你拿了我什么东西!”说完把手放到“臭花蛇”的头顶上,把他的脑袋往地上按下去。
“我没有拿你啥东西呀?”“臭花蛇”低声说。
“还说没有拿东西!”黄老大把身边的锺子抓起来,放到“臭花蛇”的额角上喊道。
“臭花蛇”见到这只铁锤发着黑阴阴的寒光,惊慌地说:“我只拿了一只盒子和一些零碎钱,好东西都给阿财和老张他们拿走了。”
黄老大只听到“臭花蛇”说那只盒子,别的什么也听不见。黄老大立刻要“臭花蛇”说出盒子藏在什么地方,当他听到“臭花蛇”说放在布袋里后,立即把“臭花蛇”翻过身,把那只装着秀英头发的绒毛盒子拿到手上,藏到内衣的口袋里。黄老大拿回了那只盒子后把“臭花蛇”放开了。“臭花蛇”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狡黠地瞧了瞧黄老大的脸,见黄老大正望着那只箱子发呆,想趁黄老大不留意时逃出房去,然而黄老大一把将他的衣服扯住了。
“想溜?——没那么容易!”黄老大把“臭花蛇”推到了床边说。“把床上的书放回箱子去,还有把我房间里的衣服!”
“臭花蛇”歪着头摸了摸脸颊,扭着身子踱到了窗前,眼睛盯着着窗外,嘴里咕噜着不知说什么。黄老大怒了,他把铁锤提到了头顶,在半空中晃了晃,睁大眼睛瞪着“臭花蛇”说:
“你不想做是不是?”
“臭花蛇”看到了黄老大这副像豹子般怒容,于是很不高兴地挪动了脚步,到床边把一本本书拾回箱子里。黄老大蹲到了门槛上,一边看着“臭花蛇”这副熊相,一边抽起了香烟。几分钟后,他见到“臭花蛇”快要把书本捡完了,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便说道:“你刚才不是说阿财和你一起来的吗?他人呢?”
“臭花蛇”把一本厚厚的《水浒传》扔进箱底里,又把一本阵旧的《孙子兵法》拿到手上。那些书是亚松以前买下来的。“他和老张在这里找不你那笔钱后,叫我留下来继续找,他们已经到你老婆的坟头去了。”“臭花蛇”说。
黄老大一听到“臭花蛇”说阿财已经跑向他老婆的坟里去,心里咯登了一下。“你不是骗我的吧?”黄老大颤巍巍地问道。
“我骗你干什么?他还叫我把这个房间翻完后马上过去,不然挖到你那两百万就一分钱都不给我。”“臭花蛇”一边把箱子盖起来一边苦恼地说,“现在他们恐怕早把坟墓挖开,把钱拿走了。。。。。。”
黄老大等不到“臭花蛇”说完,即刻站起来,抓起一把铁锹风一般冲出了门外。
黄老大一路上跑得跟疯牛一般,根本不会去看一眼地上那些积满了雨水的坑坑洼洼,更不会去考虑那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他路过秀英的家的时候,没有向里面望上一眼,尽管他知道秀英已经煮好了早餐在屋里等着他。穿过那片荔枝树林时,水沟在他的脚下一晃而过;奔上后山的小路时,他踩在路面上的烂泥浆上,就像我们踏在水泥路上;当他来到那条公路的跟前时,他不是从那条弯曲的小路跑下去,而是从山边的松树纵身跳下。在荔枝树的里,八婆披着雨衣曾经将她那一大堆牛群赶出来,挡在他的前面。黄老大牛群中间冲了过去,吓得那些牛以为遭遇追杀或者八婆鞭打似的四散奔逃。有一头老母牛跑了回头,有一头大牛牯冲到了树底下。奔过公路的时候,一辆满载松木的拖拉机差点把他撞翻在地。
不用半过小时,黄老大来到了水库脚下。堤坝的石级跟抹了油一样滑,雨水从石面上一级级淌下来。有好几次他石面上了下去,跌到了石面上,有一次从两米多高的石级滚回了坝底下,如果不及时将铁锹往泥面上一撑,就滚到田野上的沟渠里了。他在沟渠的旁边爬了起来,喘着粗气继续往上登。当他一路向上走时,心里只有一种念头,就是尽快赶到坟地里,把那些贪得无厌的家伙赶跑,阻止这帮家伙这种伤风败俗、天理不容的狂妄行为。他不能让他的老婆在地下受到任何骚扰,更不能让她得不到真真正正的安息。
这时候,大地黑沉沉一片,好像已经到黄昏的时候。空中的浮云有的像黑糊糊的森林,有的像一座座直耸云天的高山;有的像一条奔腾不息的大河,也有像茫茫无际的大海,它们都压得很底,好像压在在他的头上。大风呼呼地吹动着,把田野上的禾苗吹得像海浪一样,狂风在水库里的水面上发出了波涛般的声音,偶尔还把好些雨点吹下来,漂到他的脸上,叫他像刀割一般刺痛。然而,黄老大却顾不上这些,因为他的脑海里不断地浮现出他老婆那副可怜的、凄凉的、冷森森的影子。他往前走一步,他的老婆就在他的前面愁容满面地走一步;他停下来,她也就愁眉苦脸地停下来;他累得实在走不动时,她就走到他的面前,无限悲伤地哀求他。黄老大完全听不见狂风吹动的呼叫声,他只听到他老婆悲凉的哭泣声。
黄老大奔到半山腰的时候,已经觉得筋疲力尽了,骨头似乎要散架一样。他倚着一棵老松向他老婆的坟墓望去,坟里果然有三个人:穿着黄色外套的矮个子正是阿财,另一个是穿着一件青色土布衣的老张,还有一个是头发蓬乱的大根。老张和大根各拿着铁锹在坟前挖泥,阿财正叼着香烟在他们的身边走来走去,一会儿对他们高声怒骂,一会儿又向着他们大声吆喝,好像他们是他的马仔一样。黄老大知道阿松如今出了事,阿财与阿松恩断义绝甚至落井下石都很正常,但想不到老张和大根也来挖他老婆的坟,也来干这种不入人伦的事,心中非常恼火。
黄老大的老婆披头散发又出现了他的眼前,他喘了一会气后向坟墓奔去,在距离坟墓还有三四十米的时候,阿财突然见到了他。阿财露出了惶惑的眼光,惊讶得嘴上的香烟跌到了地下。黄老大的老婆一溜烟飘到了大根和老张的身边,边哭泣边指着坟地上那个泥坑对他说:“如果你再不叫他们停手,坟墓就被他们挖穿了,我以后就没有安身之处了。”黄老大冲了上去,用胳膊把大根撞翻在地,又把老张推倒在他挖起来的泥坑里。阿财惊慌跑开了,逃到了旁边那个坟地上。黄老大扔下了铁锹,快步追了上去,照着阿财的后脑就是一拳。阿财一侧身,拳头重重地落在他的肩膀上。阿财倒了下去,鼻子撞到了坟头上,满嘴泥浆,他的眼睛和额头也被泥巴遮蔽了。黄老大冲到了阿财的身边。黄老大正要去揪阿财的衣领,把阿财像一只老鼠那样拎起来,再撂他两巴掌,或者把他掉到山下去,阿财却迅速地爬了起身,从他的身边钻了过去。阿财跑到了一棵松树下,突然间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弹簧刀,向黄老大扑过来。黄老大便从脚下捡起了一块石块掷去。石块打中了阿财抓紧刀子的手腕,阿财的手在空中摇了摇,刀子跌掉了,落到了草地上。阿财把刀子拿到手上,再次扑上来。黄老大又拾起了一块更大的石块,对准了阿财的胸膛。阿财财连忙转身树后,向山下逃窜。
黄老大拧过身来的时候,老张和大根早已跑了,坟地里只剩下一大堆泥土和他的铁锹。他抓起了铁锹,把泥土铲到那个一米多深的泥坑里。当他快要把泥坑填满时,风更大了,山上的松树呼呼地嘶叫着,有的压弯了腰,有的趴到了泥地上。一束束枯草被大风卷起来,在空中漫天飞舞着,有的被抛到了山脚下。一只绿色的怪鸟从黄老大的身后突然窜出来,惊叫了一声飞到了天上去,然后迎着风又从云端里冲了下来,落到了远方的山窝里去,紧跟着又有一只尾巴长长的野鸡呼啸而出,拍着翅膀冲到了坟头上,又从坟头上奔到了前面的草丛里。一会儿,风渐渐小了,云层也慢慢停止了涌动,然而,天边响起了雷鸣,闪起了耀眼的电光。雷声像炮击似的轰鸣着,声音越来越大,大地震动了起来,好像在黄老大的身边轰炸。电光像一条条火舌一般撕破了浮云,也好像落在黄老大的脚底下。当黄老大把坟墓恢复成原样时,天边已经倾下了瀑布一般的雨水,而且正以惊人的速度向这边辅过来。黄老大急忙地往山下走去,当他刚好落到堤坝的面上时,大雨劈头盖脸地到了,他赶快朝着对面堤坝尽头的一个小房子跑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