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寒沙(10)
“那一天,他们押送他经过这里,默符突然停了下来,说要看看半山上的那一树梅花。”顺着杜远洲的手指,果然对面的山崖间生着一棵野生的梅花树,藏在长草后,瘦瘦的,小小的,冰雪中看上去怯生生的。
“趁他们没注意,默符忽然上前一步,就走到了冰面上。
“那些戈什哈又惊又怒,上去就要捉他,那时冰面冻结未久,才踏上就听脚底咯吱作响。他们既怕人犯逃脱,又不敢涉险,纷纷搭箭上弓对准他,呵斥他回来。默符就那么走到涧中,将四周环看了一遍,只赞了一声:‘好山川!’脚下的薄冰就裂了……他们说,他沉入水中的时候,眼睛还一直望着半山上那一树梅花……”
“不对!”清昼终控制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大喊出来,“他会水!他水性好得很,还会捉鱼……”他绝望地叫喊着,不能懂得是怎样的时刻才会让一个人甘心舍弃了这一生。
“阿弥陀佛……”住持师父口宣佛号,杜远洲默然与之对视——两个有年纪的人在一个月前就达成了默契:守住这个秘密,直到不能再守的一天。对于殷殷北望着的江南百姓,陈默符的死讯更甚于攻城的炮火,必将把复国信念彻底轰成齑粉。所以杜远洲不能将这个结局带回给流亡中的端哥,甚至为着绝对保密,狠下心不将这位故友的尸身立碑埋葬。他要让全天下百姓相信:那白鹤般去留无迹的人,只是不知又带着他的小女弟子云游到什么地方去了。但若江南揭竿再起、誓师北还,他必将在出师的那一天回到大家中间。
为此,杜远洲结束多年的青山遨游,落发于抱香寺中,一方面暗中保护全寺老小,另一方面,陪伴旧友这最后一程。
但瞒得过天下,终究瞒不过她。碧落黄泉,死生契阔,她总能找到他,就如同当年的他能够翻越过无人的荒岭遇见她一样。想起姜鎏被弓箭手逼在中心时回首环望群山的样子,杜远洲恍惚竟似看到了最后的陈默符。
“呜——”清闲忽地哭出声来,接着清修、清福……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哭出来。他们并不知死去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并不知他与她有什么瓜葛,他们甚至不曾和她说过一句话,可是所有人心里都空荡荡的,空得害怕。
清昼却惊异地看见:跪在冰面上的姜鎏嘴角是微微上弯着的,黑洞洞的眼中落下两行泪,被一对笑窝接住。孩子怔忡地看着,不能明白那是怎样深重的欢喜又悲伤。
一个月来,无论疾风狂雪,他原来一直就在她身边。冰层下双眼已经闭上了,安详的面容犹带着最后的赞赏与不舍。群山之中,病中的男子曾那样依恋地望着那一树小小的梅花,在鞑子惶恐的斥骂中久久望着,好像要把那怯怯的容颜收在瞳仁里,等到闭上眼,离开世界,他还能够看见她。
半山的梅花开着开着就开尽了,她却再没离开他一步。有星星的夜里,清昼偷偷跑下山去,看见她就在冰上陪伴着他,轻轻说着话。小和尚知道那些话都是说给冰底的人听的,只有远远看着,然后转身离开。星光落满山谷,落满冰面,也落满了她的长发和肩头。直到积雪融尽,直到风乍暖、日初长,直到双脚踩在地上都能感觉到发自泥土深处的生机。
直到那一日早晨,山中一阵遥远的隆隆响动,唤醒了梦中的小和尚们。
“鞑子又来了?”
“难不成打雷了?”
“是涧水!”清修率先反应过来,“寄云涧解冻了!”
大家不约而同朝山下看去。玉带般的寄云涧上流动着温暖跳跃的光芒,不知谁低呼一声,小和尚们看见岸边飞扬的淡红单衫,忽然都意识到了终将发生的事:他要走了。
千万破碎的浮冰卷在滔滔涧水中奔流,冰中纯白的人身躯微微动了动,刹那间竟如生还一般,然而转眼便被卷入了急流。
“先生!”姜鎏惊叫一声,沿着岸追去。满涧碧绿的春水滔滔,她在水边,他在水中,近在咫尺却已相隔阴阳。姜鎏顾不得寒冷,伸出手扑入寄云涧中,却被一个浪头推回了岸上。
跟随着浮冰与春水,他去远了。
她痴痴地坐在石滩上,望着,望着,直到再也看不见。
可那一刻,手伸入冰层下的那一刻,她仿佛感觉到拉住了他的手啊!她握住他的手,温暖着,好像再多暖一刻,他就能活过来。
山外越来越多的人剃掉了头发,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习惯了用“顺治”年号来称呼新的一年。春天师父没有把经书搬出来晒,而把所有人都叫到藏经阁里,叫大家跟着远洲读书。小和尚们看看那些书,不光是佛经,还有各种史论典籍、诗词歌赋。那些字真多,真难认,可是师父说,外面的鞑子已经开始彻查汉人的民间藏书了,早晚还会找到这里来的。那时这些书啊,早已牢牢记在了他们的心里,烧便烧,毁便毁,就算口口相传,他们也要把这些文字传下去。
师父说这话时,横臂挡住浩如烟海的书册,那种决绝的姿态,任是千军万马也不敢再上前一步。
小和尚们每人都从山口捡了一块石头回来——那已不在的勒马碑中,仍有中原汉人不碎的脊骨。趴在书上一个字一个字背诵的时候,他们就用自己的石头压着不断被山风吹起的书页。有时清闲打瞌睡,清修还会拿来砸醒他。清昼读的是一部新刻的《农政全书》,他不知道这些枯燥的务农实学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只是觉得文字里藏着整个中原的脊梁,读得心底沉甸甸的。
爹爹渐渐不再到他的梦里来了。可是,扬州还会来。梦里的扬州一切宛然如旧,只是天地都白蒙蒙的一片,街巷幽寂,楼台高锁,帘幕低垂,安静得如同鬼域。他就在那空无一人的梦里捂着脸轻轻抽泣着。
那抱剑微笑的人也再不来了。挑到第一桶春水的时候,清昼在石滩上找到了断成两截的雪白的剑。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剑为什么会断掉,只蹲下把它们搂在怀里,记起远洲曾说过:这是江南第一剑。
春天的时候,无患树又生出了好些嫩绿的芽。少年清昼站在树下望着。今年的水流特别充足,站在寄云涧边的鹅卵石上,任水波打湿了鞋。
所有的冰都化了,满山的山鸟那样欢乐地唱着唤着,就仿佛从不曾感觉到寒冷过。
就仿佛冬天永远永远都不会再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