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牙(35)
公子目光闪烁,似乎是不知该不该对少年直言,道:“人命,嘿,世上人命,有亿万条之多,失了一些又有什么要紧?一场战争,死亡十万,也不过能获得短暂的财富和一时的领地,可是终归会消失,但一场死亡十万的战争,却可能涌现出一代名将,一代明君,可成千古之基业,定万世之版图。究竟是哪个值得呢?”
二人静坐一阵,公子忽然开口道:“这二十六支竹子中,其实有我的一支,你若是能挑出来,则二十六支竹子,尽归你一人。”他言下之意,其实是说,只要他能挑出来,这二十六支势力,便尽归他所有,以公子所显示出来的实力,这已经是足以倾国倾城的巨大势力了。
少年似乎饶有兴味,道:“如果呢?”
公子双腿伸直,搭在对面软椅上,道:“第二种选择,你大可挑十三支竹子,只是若这十三支竹子里面,有我的一支,这个约定,便算废数,如何?”
少年道:“我想来想去,赚的话是白赚,即便错了,也仍然是一无所有,并没有什么大不了。自然没有理由不答应的。只是,我却不知道,你为何如此厚待于我?”
公子道:“将来你自会明白。”
少年霍然站起,大步走向车外。公子与他一道,站在地毯上,看着少年弯下腰来,敲敲这个,摸摸那个,便似老农在侍弄庄稼一般,心中恼怒,却又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这个少年,实在是给他前所未有的体验。
少年从这头走到那头,足足用了一盏茶的时间,随后,他倒转回来,握竹倒转,不一时,便提了一捆竹子回来。
他看着公子,自信地问道:“这里面,可包括你的紫竹?”公子摇摇头。
少年看着他,似乎着重加强语气,问道:“你要将这捆竹子送给打虎归来的英雄,这话不会反悔吧?”
公子轻笑:“当然不会。”他见少年没有去寻找自己的竹子,心中已将少年看得轻了,此时自信尽复。
“好!”少年大声道,一脚将吴山踢醒,“这捆竹子,从此便是你的了!”其实这竹子本身便价值千金,其所代表的意义,更是远超竹子本身的价值。公子见少年如此慷慨,气得忍不住全身发抖,手指着少年,说不出话来。
少年淡然一笑,道:“谋虎的是我,但打虎的却是他。那只猛虎,正是死在他的手下,他身上的血,”他斜指脚下,那只老虎的血迹,已经自地毯洇上来,仿佛红花绽放在地毯上,“都是它的。”
公子嘶声道:“你,你知不知道这紫竹的价值有多大!”
他不待少年接口:“这一支,拥有他,三山五海的武功,尽你可学,每一种都能让你跻身当时一流高手之列!这一支,只消你拥有,便可以拥有一支近万人的精锐部队,如指臂使,可倾覆天下!这一支,享有天大的秘密,靠它指引,你可以去到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享受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这一支,可以让你拥有四海之内,最绝顶的美女!”
少年嘿嘿一笑,深邃的眸子显出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深沉来:“财势、武功、美女、权力……真的就有那么宝贵吗?财势可以获取,武功可以修炼,没有爱情,美女也不过是臭皮囊罢了!至于权力,”他想到半国寺中人,“权力再大又有何用呢?反不如……活着。”他细细斟酌了一下,终于加重了语气,道,“活着。活着就已经很快乐。我宁愿做一个布庄的小伙计,量体裁衣,给客人做出最合体的衣服,我宁愿闲时入山打打猎,帮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我想,这对我也就够了。”他凝神想了一下,眉毛聚到一块,灯下看着,脸庞的线条显得坚韧而又流畅,像是永远不会改变,他接着说,“我希望这样就好,永远不会改变。”
公子气得简直说不出话来,尖声道:“你走,你给我走!”少年叹了口气,将那捆竹子交给吴山,向公子和小厮微微弯了弯腰,然后,走进马车,拿起大青、小青和那支箭,从车后门跳下来,朝六合镇走去。
刚一出车门,便看到一枚雪花自天飘落。
雪纷纷扬扬,入冬的第一场雪,这才下下来。
公子看着他渐行渐远,瘦弱的身躯几乎要与风雪融为一体,忽然忍不住把头上的花玉冠扯下,掷在地上,蹲下身子,双手扯弄着头发,抱头叫道:“为什么,为什么我看重的东西别人偏偏不在乎!为什么我那么在乎他,他却偏偏不能理解!为什么我送他的东西,他偏偏不加珍惜!”哭时已显出女声来。
那小仆仍是表情木讷,语气平淡,没有半点感情波澜,道:“也许他本来就是一个大人物。也许,只要他加以努力,一切东西就都可以获得。也许……他对这些,真的毫不在乎。也许,他有比这些更值得守护的东西。”
公子呜呜哭道:“如果他只选择一支,哪怕选错了,我也会说那是对的,我也会将一切都给他!”
小仆叹了口气:“他真正的智慧,只怕远远不是所表现出来的那些吧!这番入山搏虎之后,信心猛增,又为你这一激励,只怕再也没有什么人能挡得住他的脚步了。只要他愿意走出六合的话。”小仆说着,走到一棵竹子前面,这棵竹子,与其他并没有什么不同,“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大概就是你的本命之竹吧!”
公子缓缓站起,双目之中忽然涌现出一股杀气,凌厉扑面而来,厉声道:“你是如何知道的?!”小仆淡淡道:“少年或者没有这个本事,但他的猴子却有这个神通,它刚才,便在这棵竹子下面,小便了一下。”
公子的脸蓦地通红,恨声道:“死猴子,我若再见到它,一定活剥了它皮,敲碎了它脑壳,吃它的猴脑!”小仆没有答话,只是心中道:这个想法,我却是早转过千遍万遍了!
“我都能想得到,少年又如何会想不到。只是他却仍然弃而不取,究竟是为什么呢?”他似乎也在沉吟,一双眼斜瞥过来,“我只是想知道,如果他真的选出这一根来,你是真的会给他,还是真的杀了他?”
公子负手而立,不去看他,手指轻颤不已,怕是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小仆悠悠一叹,又道:“有一点,终究还是你占了先机。你对他知之甚详,他却仍然不知你的身份。只此一点,你便大占先机了。”
那公子至此才一抒胸臆:“不错,只此一点,你便永远跑不出我的手掌心。”笑声朗朗,远远传了开去,只是他心中却还存在一个看法,没有宣之于口,他握紧手心,心中默念:
我若要征服天下,就先从征服你开始吧。
一连念了十几遍。
少年与吴山相互扶持,听到公子传出的笑声,二人回目去望,只听笑声渐渐远去。那辆马车又缓缓缓缓、隆隆隆隆地向大山深处驶去,纵是黑暗,也掩不住紫金镶玉深处传来的点点诱人而又危险的光芒。
少年这才一口血喷出来。
他中毒极深,强撑到现在。车中虽然看似温暖平和,但少年仍能感觉到公子身上散发出的惊人气息,他勉力以精神的力量抗争,激怒公子,终于能平安走出大车。现在温暖过后,风雪一逼,内伤登时激发,一口血喷出后,便再无声响,已自晕死过去。
吴山赶忙去摸他脉搏,觉得好似停了一般,只有轻微地跳动,比呼吸还要羸弱。
看着这个孤单单薄的少年,吴山忍不住将他轻轻拥入怀中,手指抚摸着他瘦削而坚挺的脸庞,眼中泪光闪烁。就连当日他再次落第,受人侮辱之时,也未如此。
他见到少年之后,无论深秋露重还是冬至严寒,他始终在路口幕天席地,苦等少年。
因为他相信,少年一定会平安归来。
吴山抱起少年,只觉得其体轻若羽毛,好似雪片一般。
“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吴山背起少年,脚步踉跄,向前走去。纵是风雪,也掩不住他眼中的热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