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寺位于西湖边,四中有僧侣数百,一个个都是持戒苦行者,每日诵经不休,等到佛法经义有所成就的,就会修持神通。
寺中有十几个灵台境界的大和尚,每一个的实力都足以跟一般的千年老妖相提并论。而大长老白云禅师和主持法海大师更是达到了修行的第三个大境界,舍利金身。
身为金山寺的一员,十方小和尚一直为金山寺的这份强大而感到与有荣焉。这个小和尚从小就是一个孤儿,不知道父母是谁,不过幸运的是他被白云禅师捡了回来,并且因此成为了白云禅师的弟子,是寺中许多同辈的师兄弟羡慕的对象。
不过白云禅师对于自己的弟子和其他的寺中僧侣一向是一视同仁的,佛法经义不过关的时候,就算是十方小和尚也不可以去修行神通,为了磨砺小和尚的心性和筋骨,他每天除了念经之外,还要负责打扫金山寺外碑林和大雄宝殿旁边的那座塔。
那座塔,叫做雷峰塔。据说是几百年前寺中的先辈为了存放一件宝物而建造起来的,不过,在十方小和尚他们的记忆中,这座塔是一个白衣小姐姐的住所,那个白衣小姐姐离开了之后,这座塔就是空空荡荡的了。
按照惯例进入塔内部扫了一圈之后,十方小和尚放下扫把,换了一个拂尘,开始绕着这座塔行走,看看有没有哪里结下了蛛网之类的,就用拂尘扫掉。
嗡。
一个低沉短促的音节从塔里面传出来,十方小和尚动作一顿,扫视左右没有看到别人,就把目光放在了这座塔上。
嗡。
这次他听清楚了,声音真的是从塔里面传出来的,而且好像塔还动了一下。十方疑心自己看错了,把手掌按上了塔的外墙,耳朵贴上去。
嗡。
塔不但动了,而且剧烈一震,把十方小和尚吓得跌坐在地,连滚带爬的朝着大雄宝殿的方向跑过去,口中惊呼着:“师傅,住持,不好啦!雷峰塔要倒了……”
寺里的和尚听到惊叫的声音,纷纷赶出来张望,十方小和尚在奔跑的过程中目光一扫,发现有巨大的阴影映照在那些师兄弟脸上,而阴影还在逐渐的移动,他回头一看,顿时呆滞。
只见那座已经有几百年历史的雷峰塔拔地而起,在空中轻轻颤抖了一下,把塔身上所有的灰尘抖了个干净,就好像是人打了个激灵,然后猛然一转,全速飞射而出。
空中有一抹白色的影子,从远方飞来,刚好撞上了那座雷峰塔,被没有底座的雷峰塔收入其中,然后整座塔飞向西湖。
“何方妖孽?”
大雄宝殿一颤,金色的光雾四处飞泻,身披袈裟,头戴法冠的法海一跃而出,手中拂尘扫动,声震四野,佛音禅唱在空旷的天空中回响。
“大威天龙~”大威天龙~
“大罗法咒~”大罗法咒~
随着佛音禅唱,法海手里的拂尘一下子长长了千百倍,像是在狂风中飞过的一缕轻纱,一下子追上了急射而去的雷峰塔,在塔身上绕了几匝。
法海在大雄宝殿的屋顶上扎了一个马步,双手拉扯着拂尘的手柄,拂尘绷紧,如同空中的一道光线,连接着法海和雷峰塔。
雷峰塔高度超过三十米,整个塔身用不知名的材料打造而成,青黑色一片,看着就极为沉重,与之相比,法海一个人的身体,就像是放在大象面前的一只蚂蚁,拂尘两端的对比悬殊。
但是雷峰塔悬在空中,法海足下却是立着大雄宝殿,他法力一转,层层佛光云雾从身上流转出来覆盖着整座大雄宝殿,一时间,他这个人就跟整座金山寺浑然一体。
把原来的雷峰塔和个人较劲,变成了雷峰塔跟整座金山寺较劲,大小的优势一下子颠倒过来。
而在同时,一个手持禅杖胡子花白的老和尚,从那些大开眼界的和尚们上空一跃而起,在绷紧了的拂尘上踏了一脚,一端的法海稳立不动,而另一端的雷峰塔则因为这一下重踏,而被拉扯的往下一斜,原本对应着底座的那个大窟窿,从朝着西湖的方向转过来,朝向金山寺。
这下子,金山寺里的和尚们都可以看到,一条羸弱的白色身影卧倒在塔中。
“是小白。”
法海看清了雷峰塔里面是谁之后,目光一扫,顿时锁定在了西湖断桥上的青蛇身上,心中勃然大怒,凛凛声威。
“大胆妖孽,我早就看出你心怀不轨,还不给我原形毕露!”
他一只手拉着拂尘,一只手结出几个印法,边缘流动着七彩之色的佛光从他掌中照射出去,落在青蛇的身上。
青蛇在这灿烂的光柱之中抬眼看了过去,浑身沐浴在佛光之内,却没有一丝不适的表现。
雷峰塔里面的白素贞,不知为何一落到塔中,就浑身脱力,此时才勉强聚起了一点法力,向外面示警。
“小心……”
“没有用的。”
看见白素贞飞向金山寺的那一瞬间,青蛇的眼神已完全变了,如果说蛇类本身就能够蜕皮的话,那么,她好像就在眼神一变的过程中完成了一次蜕皮,从一个有血有肉的蟒蛇中,蜕变出来一抹无形无质的幽灵。
因为是幽灵,所以大小如意。
一场膨胀的突变出现在断桥上。
几乎是在一瞬间,所有西湖上的人们视野都被一抹浓郁的青色所占据,这个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但是上方照下来的天光完全变成了青色,好像还变得更亮了一些。
人们纷纷抬头,看到了一片青色的天空,那天空正如丝绸一般抖动着,岸边有人乍然惊呼,他看出那是一件衣袍。
一件幽灵般的,青色的长袍笼罩在整个西湖上方,覆盖着方圆几百亩的土地,庞大到让所有见到这一幕的人几疑身在梦中。
踩着拂尘奔向雷峰塔的白云老和尚眨了眨眼睛,眼中有佛光闪烁,加成目力,但是目光所至之处,却没有一处不在青光的笼罩之下。
“妖气充塞天地,居然看不出邪怨之意,不好,这妖怪的修为远远超过预料,我们先把白蛇救出来。”
白云禅师最后一句话是对法海说的,说话的同时他已经将手中禅杖一横,刺向雷峰塔。
雷峰塔没有底座,下方就是一个空无的大窟窿,看起来要闯进去是不费吹灰之力,然而,白云禅师把这禅杖一刺,却好像遇到了神仙打造的铜墙铁壁,竟然猛的停顿在空中,分毫不能进。
法海见状,把手里的拂尘往下一插,手上几个印诀变化之间,大雄宝殿的屋顶上几片琉璃瓦自动竖立起来,犬牙交错,刚好钳制住了拂尘柄部。
这几片瓦看起来轻薄脆弱,实际上却是整座金山寺延续了上千年的佛门气脉加持,堪称是稳如泰山。
拂尘稳固之后,法海双手合十,袈裟一扯,金色网格纹路的大红袈裟猛然扩大,扫过整座金山寺,把其中功力不够的僧侣全部卷起来,送到山下远处去。
袈裟衣袍飞去后,法海的上半身暴露在空气中,只见这和尚背后居然纹着一条金鳞五爪的神龙,龙神活灵活现,惟妙惟肖,而龙头却自肩头攀过,垂落于胸前,龙睛盯着前方。
过肩金龙,凶悍之气满溢。
在鼓点一般的节奏中,仿佛有一层层巨大的幻影从法海身上散出去,过肩金龙的影像,一层层剥离,好像一种久远的束缚在逐渐的解开。
“大威天龙,世尊地藏,般若诸佛,飞龙在天!”
法海在空中一旋身,身上的金龙纹身忽然活了过来,居然从平面变为立体,脱离了他的躯体,迎风便长,鳞爪飞扬,以万军辟易之势撞向了雷峰塔底上的那个大窟窿。
那一刻,好像有上千条闪电攒在了同一个刹那间炸响。
西湖的水面被剧烈的音波影响,掀起了一叠叠十几米高的大浪。
雷峰塔窟窿上蒙着的那一层无形的屏障终于被打破,就在白云禅师快要闯入其中的时候,粗大如龙的青影扫了过来。
那是空中青色长袍的一只衣袖。
这么大的东西,就像是飘在风中的纱布,轻柔无力而且动作迟缓,本来应该是很容易避过去,可是白云禅师却根本逃之不及,被一袖子扫得飞出了整个金山寺的范围。
腾空跨步奔腾而来的法海也被另一只青色的袖子打落。
那只扫飞了白云禅师的袖子继续飘荡而下,就快要切断拂尘的时候,四声音调不同的佛号响起。
或清灵,或低沉,或嘶哑,或宏大。
“阿弥陀佛”的音波反复传荡,四片瑞气佛光升起。
有四个老和尚从杭州城中赶过来,在金山寺外同时出手。
来自大隋的四大圣僧,心佛掌,达摩手,圆满杖法,枯禅玄功,四套佛门玄功,借天窍篇章的助力,化生出大气磅礴如江流的灿金色真气,在整个金山寺上空显现出一尊孔武有力,长有四条手臂的大菩萨金像。
四个人默契绝佳,那大菩萨金像四臂轮流轰出,臂膀几乎舞成了车轮,掌、拳、指、杖,顷刻之间打出了上百次山崩地裂的重击。
硬生生把那只青色的袖子荡开了一些,接着,一条明澈清晰,凝聚不散,如同银鱼飞行于空中的剑光斩破了层层青影,梵清慧人剑合一,把被一只青色袖子压的不能动弹的法海带了出来。
可是他们虽然挡住了两只衣袖,却防不住整座金山寺都在此时剧烈一荡,动荡的山崖,使得朝向西湖的那面大佛雕像眨眼睛布满了裂纹,佛陀的慈祥面容在裂纹的影响下微微扭曲,只是一点微小的改动却变得截然不同,形如恶鬼。
金山寺延续了上千年的佛门气脉为之一荡,大雄宝殿屋顶上的几片琉璃瓦纷纷碎裂,雷峰塔拉扯着长长的拂尘,飞向西湖中心的一座断桥。
当这座塔在青蛇身边降落下来的时候,西湖之水沸反盈天,巨大的水浪宛若朝着四面八方出击的几百条水龙。
断桥下方的大片水面直接被上方压下来的巨大力量排空,无数淤泥也混着水浪散开,露出最下方湿润而坚实的土石。
浊浪横空,大水滔天,水面上的那些乌篷船和莺歌画舫,顷刻之间被打入水浪之中,四分五裂,亭台楼阁皆被大浪摧残,无数木料在浪花的推动下,把岸边上的东西打碎,一个亭盖高高地飞起来,掠过了西湖边上的几条街道,斜着砸进了一座钟楼里。
法海刚从地里蹦出来,就看到了这样的场面,脸色一变。
“不妙,几位佛友,请去护住杭州城。”
四大圣僧正要应声,空中青衣的两只袖子交错,四条臂膀的大菩萨金像顿时被拦腰斩断,几个老和尚不由得口喷鲜血,两耳嗡鸣。
幸好就在此时,杭州城中又有佛光冉冉升起。
佛光之中闪现出八种异相,排成一个圆圈,分为轮、螺、伞、盖、花、罐、鱼、长。
这八宝又称八吉祥,由八种识智,即眼、耳、鼻、音、心、身、意、藏,所感悟显现。
白云禅师手中捧着一尊金佛,飞天而起,口中念念不绝,种种密咒不要钱似的洒出来。
“佛光普照,明王降世,佛光普照,八宝如意,佛光普照,降妖伏魔,佛光普照,普度众生!”
“佛!光!普!照!”
白云禅师浑身毛孔之中逸散出金色的细小血滴,宛如无数飞蚁,聚集在他手中的金佛上。
他的血液已经练成了一片纯金,乃是罗汉修为的象征,然而此时他不惜大损修为,只为将手中金佛的力量催生至极巅。
一圈佛光升起,悬挂在杭州城上空。
那佛光中心明澈,四周是一圈流苏般的金色毫芒,最外围则是闪烁不定的七彩光明。
海晏河清的祥瑞之气弥散出来,倾尽西湖而成的大水顿时被化解。
这个时候空中的青色渐渐褪去,那一件遮蔽了整个天空的青色长袍逐渐缩小,回落到云梦清身上。
天空中重新出现了群星的光芒,不过这个时候刚好是群星逐渐隐去之时,东方已经逐渐泛白。
雷峰塔落在断桥的断口处,云梦清一只手掌贴上了塔身,塔内的白素贞顿时发出惨绝人寰的尖叫。
青黑色的气流从周身的每一寸空间里挤压过来,白素贞身体表面自然浮现出独属于瑞兽的紫白祥云之气,来自上古瑞兽的强大血脉本来可以抵御这些恶念,可是在白素贞体内也有这样的邪念逐渐生成。
那是她这三年来在人间行走的时候看过的所有丑恶的场面,生出过的所有感慨,哪怕是稍纵即逝的一点杀意,这个时候都被重新诱导出来,成千上万倍的放大。
不仅仅是这些负面的情绪,她在人间这三年来曾经出现过的仁慈,怜悯,同情,悲哀,敬佩,牺牲,这林林总总,所有的念头,也被重新引导出来,同样成千上万倍的去放大。
甚至是她在五十年前初见青蛇开始,在那一个瞬间,在她出生开始就带来的好奇心,这个时候也在无休止的膨胀。
因为各种情绪全都在放大,奇异的达成了平衡,所以白素贞本身的性格并没有被扭曲,自我意识也得以没有被冲垮,在一开始的痛苦之后,白素贞反而能够以一种极为平静的心态承受着现在发生的事情。
但是,在这些平衡之外,她却感受到了一种源自本能的恐惧。
紫白色的祥瑞云气,一点点的收缩消散,青黑色的气流占据了她身周的空间,甚至那些紫白色的云气本身也在向暗沉的色彩过渡。
“从三百年前在昆仑失败开始,我就把目标放在了金山寺。一个是天庭道统,一个是灵山赐缘,我用了二百年的时间,把这一座雷峰塔改造成一件铸器,却发现应该用来铸造的主材料发生了未知的变化。”
白素贞静静地听着塔外面传过来的话,尽力压抑自己想要哭泣的感觉,猜测着回答道:“因为我出生了吗?”
“……是啊,因为你出生了。”雷峰塔的铸造还需要一段时间,青蛇随意的伸出一只手掌迎向冲过来的法海,口中继续说道,“因为你的出生,我反而有了一个更快捷的方法。本来要把一个蛋变成刀,三百年的时间是不够的,但是要把一只妖怪变成刀,只需要一百年。五十年培养出你的俗念,三年诱导出你的心灵浊气,瑞兽的血脉,如何抵挡发自内心的堕落?”
白素贞听到塔外面传来巨大的声响,法海呵斥的声音比法力对拼的轰鸣更加响亮,但是他的声音在远去,应该是被打飞了。
塔里面的紫白之气已经不剩下什么了,似乎是到了一个要紧的关头,白素贞越来越害怕,她觉得自己好像要消失了。
没有大爱无疆,视死如归,就算是瑞兽的血脉,白素贞也从来不想死。
不是沦落阴间那种死亡,而是真正彻底的消亡。
她一直觉得,就算是有很多坏人的人间,其实也很可爱,唯有这种死,是世界上最不好的东西。
怕死,就是自甘堕落吗?
我给瑞兽的血脉丢脸了。
白素贞哭了出来。
“遗憾吗?”云梦清好像也叹了一口气,“其实我还给你安排了一段爱情,应该会让你的人生变得比较完满的,可惜了,有一个,不有好些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物,入了场,偏偏刚好还有搅局的可能。”
白素贞泣不成声。
然后,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
“你是在说我吗?”
这句话其实并不是声音,因为声音太慢了,这只是一个想法,一段思维,一个念头。
心意到了,剑,就到了。
雷峰塔外,云梦清并掌如刀,一刀斩出,截住了一缕无色的剑华。
那无色的剑停顿,内部有金色的火焰和黑色的水流绕转着,若隐若现。
手掌与心剑相击。
杭州城中的所有人畜全无预兆的昏了过去。
白云禅师浑身一轻,接着又一重,像是冰火两重天一般,险些让他有些支撑不住。
法海、道信禅师他们几个也是感官剧烈的动荡,说不出来的复杂滋味。
“你还真有搅局的能力。”
云梦清的手掌不知道什么时候白的像玉一样,也透出了玉一样的青色,从金色的火和黑色的水之间斩断了那柄剑。
出剑的时候,杨广在千里之外,剑断的时候,他在500里之外,飞行的身姿略微停顿了一下,鼻腔里传出一声闷哼,然后宽大的袍袖中滑出一柄剑,长剑从铭刻着“清平”二字的剑鞘之中拔出。
一剑飞空,无影无踪。
雷峰塔里面,白素贞想起了刚才那个声音。
‘也不是那么陌生,还是有过一面之缘的。’
她想到这里的时候,失去了形体。
不再是人形,也不再是蛇的形状,而是一把蜿蜒的……刀。
“至圣化为至邪。”云梦清的眼中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三百年的尝试,终于功成。
金山寺里面的法海吐了两口血,继续想要冲上去。
他着实悍勇的不像个和尚。
但是已经没有用了,雷峰塔上浮现出了很多裂纹,里面的事情已经接近尾声。
这座塔在金山寺待了五百年,可实际上从三百年前开始这塔已经不是金山寺的佛塔,而是云梦清的炼器炉。
炉毁,则刀出。
恐怖的青黑色光芒从雷峰塔的裂缝之中透射出来,这个炼器炉子将崩未崩的时刻,青金色长虹从远天而来,所过之处,无不披靡。
“聒噪。”
云梦清一掌劈出,青色的刀气从她的手掌中盘旋而出,如同一场大雾,又仿佛只是三月春雨之中,桃花枝头上萦绕的一缕轻烟。
仿佛无坚不摧的青金色长虹一声剧震,滚滚荡荡的音波把本来就不剩什么的西湖又刮起了一层水汽。
青金色长剑上一股奇异的震动把云梦清的力量卸去了不少,但是这把剑还是直接被弹飞出去。
轰隆!
雷峰塔崩裂,残破的塔身从断桥上摔落,掉到已经干涸的西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