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六年,重庆府忠州。
正值秋高气爽的时节,已近黄昏,日头西斜,晚霞染透半边天际,黛色群山迤逦连绵,山脊余晖遍布,山间鸟鸣声、秋蝉声悠扬婉转。蜿蜒的盘山小道上,不时有头戴儒巾、身着襕衫的男子结伴而行,面上或是显出喜悦之色,或是带着绝望悲伤,口中谈着的皆是此次乡试自己发挥如何。三三两两的人群后面,有一个面容清俊的男子恣意独行,浓眉墨扫,双目聚神,身上衣袍整洁挺括,似是闲庭信步般,行走于这巍峨的山脉之中。走在前面的秀才们频频回头去瞧那人,末了嘴角弯起抹嘲讽的弧度:“听说他无父无母,自幼便被人捡去,大约是要做入赘女婿的。不过话说回来,他岳父家倒是有些本事,就是鸣玉溪畔的秦家。这次他说不定能中举。”
另一人闻言一挑眉:“啊?就是他吗?名为陆景淮的?不过我听说那秦家小姐可……”
先前那人一边点头一边回头去看,冷不防与陆景淮的视线对上,见对方神色淡漠,似已带了怒意,又立马转回身来,不敢再瞧。
这几年水旱灾祸频发,田中也收不出什么东西,百姓没了指望,只好出来摆摊。可若这摊子摆在城中,还要交些摊位的租赁钱,众人一合计,皆觉得这坪头山是处摆摊的好地方。此山东南接石砫县,且不说每逢乡试,秀才们出忠州总要经过此处,即便是平日里,这里也是来往行人不断,再加之坪头山的山路还算平坦宽阔,所以大家便一窝蜂将摊子支在了这里。众摊多以四根细竿挑起个棚子,贩卖时令果蔬的小贩摊前有十余种货物,纵横整齐,见远处有人过来,急忙扯开嗓子叫卖几声,远远望去,果蔬五光十色,使人眼花缭乱,倒是给这清一色的黛山带来了些别样风韵。除去这些果蔬摊子,路两边更多的是茶摊,在布棚中砌个老虎灶,及腰的粗大茶缸赫然立于上方。虽说这档次无法同城中茶楼相比,可胜在价格公道,且生津止渴的功效亦是一样,所以秀才们走累了,自然会进去买碗茶歇歇脚。
陆景淮今日也走了一段不短的路程,腿脚有些发酸,挑了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茶棚便一头扎了进去。
老板正在朝缸里加水,被水汽腾得睁不开眼,见陆景淮来了,急忙将长嘴铜壶放下,手在腰间围着的围布上擦了擦,声若洪钟:“公子来碗茶吗?”
陆景淮应了一声,掏出五枚铜板递给老板,自己端着碗随意找了处空位,撩袍而坐。
今日摊子的生意还算火爆,几乎座无虚席,众人聚在一处吃着瓜果谈着天。
一个面色黑红、体魄结实的男子摸着眉毛旁的一颗黑痣道:“前几日山贼又下山行歹,有不少人家的姑娘和媳妇被掳了去。”
坐在他对面的人长叹一口气:“这外有倭奴横行,内有山贼作歹,世道要乱了啊,唉。”顿了顿,又笑道,“不过那大姑娘小媳妇的,即便不被人掳去,也轮不到你王二狗头上啊,城中那些富家公子哥还等着娶亲呢。”
王二狗扭头朝地上啐了口唾沫:“我要娶也是娶大户千金!那些小媳妇我还瞧不上哩!”
众人闻言一阵哄笑:“千金?武德将军秦良玉不就是个千金吗?怎么不见你去求亲?”
王二狗斜了众人一眼,将桌子拍得震天响,惹得其余
桌歇脚的客人频频侧目:“你们这是说话吗?那秦良玉个头比我还高一些,将她娶回家等着日日被修理吗?”
众人又笑,字里行间满是耻笑之意:“其实就你这样的,若是能有人修理也是不错的了,毕竟秦良玉领兵打仗在行,说不定你还能当官呢!大家乡里乡亲地住着,将军想必会好好关照你的。”
王二狗将手中瓜子壳朝地上一扔,大约是将这笑谈当了真,嗅到了爱情来临的味道,气急败坏地起身指着其中一个将裤腿卷到膝盖之上的人,道:“除去领兵打仗,她其余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我娶个废物回家做什么?”
陆景淮听到这话,喝茶的动作一顿,抬头朝那桌人瞧去,正要上前理论,那人又继续道:“也就是那刚来的曹家不知内情,才会让曹皋曹公子屡屡上门提亲。”
王二狗咂了咂舌,似有惋惜之意,附和道:“听说这事也是曹公子自愿的,真是可惜了那痴情种曹公子了。那小娘们瞧着便木讷得很,问她个什么话,不是‘噢’就是‘嗯’,估计脑袋也不太灵光。可就是这样,她都死活不答应这门亲事,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陆景淮一口茶呛到了鼻腔里,只觉鼻头阵阵发酸,把碗一放,将要起身时忽见与那桌人一桌相隔之处,有一个男子背对众人,独坐在角落的长凳上,身姿挺拔,正低着头,不用想也知是在喝茶、吃点心。他径直朝那人走过去,拍了拍那人肩膀,问:“你来接我回家?”
“嗯。”那人应了一声,利落起身,缎子上乘的直缀垂至鞋面,大步向摊外走去。
陆景淮追上那人的步伐:“来很久了吧?”
“嗯。”那人又点了点头。
陆景淮终于有了一丝笑模样:“怎么不问问我此番赴考是否顺利?”
那人这才回头,入目乃是一张端正中又带着些阴柔的脸,远山眉黛下,一双眸子灿若星辰,其中隐有犀利之色,鼻梁高挺,色泽偏淡的薄唇此时正微微抿着:“你心情尚可。”
陆景淮面上一贯的从容终是碎裂开来,扶额道:“良玉啊,你真是越发不会聊天了呢。”
恰逢两人路过那王二狗一众的桌边,众人一听“良玉”二字,神色僵硬,凡是手中抓着瓜果的,一时不知是该吃还是该吐。秦良玉目不斜视地走着自己的路,仿佛方才压根未听见众人的话,面上也没有表情。
秦良玉与陆景淮并肩徐行,陆景淮堂堂六尺男儿,秦良玉却也只比他矮半截手指。
甩了甩背上的包袱,陆景淮问道:“怎么我去参加乡试的这几日,你又被大家盯上了?”
秦良玉觉得,陆景淮不愧为读书人,这个“又”字用得甚是传神。
这些年战乱不断,大明武官稀缺,去年圣上为补充武官特开了武举恩科,秦良玉便在秦载阳的鼓励下以女儿身光明正大地赴了武乡试,这是她头一次被天下人盯上。
当时,到达考场后,她自然少不了遭人耻笑,主考官坐于高位,直接呵斥道:“胡闹!你一个女儿家,来凑什么热闹?回去回去!”
她自然不会如此轻易地便被打发了,站在主考官身前五步,一本正经地反问:“女儿家就不能来应试?是大人您规定的?还是您怕我取得名次,丢了你们男人的脸面
?”
在场的人哄笑出声,有人扯着嗓子道:“这小娘子还怪倔的,过不过得了文试还是一说。小娘子,你识不识字啊?不识字晚上来找哥哥,哥哥亲自教你啊!”
那人话落,周围又是一阵嘲笑。
她在一句句或歹毒,或轻蔑的话语中淡然处之,仿佛那些人口中说的不是自己一般。
主考官的老脸也沉了下来,猛地一拍桌子:“肃静!你们是要造反不成?”而后又冷觑着秦良玉,“黄口小儿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你若要考,那本官便让你考!若是考上了,本官举荐你做官!”
秦良玉抬了抬眼皮:“不劳大人费心,我若取得了名次,日后自会入仕。”
武举首考文试,唯有此项合格,才可进入下一科。因是恩科,是以文试内容并不见有多复杂,只要将《武经》默写出来便可,毕竟眼下倭奴四起,朝中看重的,还属武试。
秦良玉毫不费力地便过了文试,令落第试子瞠目结舌。有心胸狭隘者,在她门前叫骂:“你这小贱人,竟能过了文试,怕是将那考官陪得不错吧?”
秦良玉端坐在桌前,细细翻着兵器谱,并未将门外杂音听到耳中。
后来的武试,则是以骑射为主。她本对这两项极其在行,但也难免因有人在她身上动手脚而出岔子。在经历了被人故意撞下马险些被乱蹄踩死、试箭时差点被身边人手滑一箭射死等一系列胆战心惊的事之后,秦良玉终是拔得头筹。主考官无话可说,板着脸送走了只字不提被人谋害一事的她。
待到了今年,她本与陆景淮打好商量,若陆景淮乡试中举,她便陪陆景淮一同进京,租个院子备考,但不料遇上倭奴从江南一带登岸,在境内大规模烧杀抢夺一事。这下中了乡试的众武试子也不用比试了,直接拎着武器便随大明军上了战场。
秦良玉自幼便对行军打仗一事兴趣颇深,此次平倭战上,也算施展了抱负。她献计于军中主将,后大军因此奇谋取胜,她立了功,朝廷授正五品武德将军职,镇守西南。“武德将军”“镇守西南”,这些话听着威风,但其实,这职位也得不到什么重用。
秦良玉她爹秦载阳乃是岁贡生,以兵法见长,名动一方,朝廷曾多次请其入仕,皆被婉拒。彼时秦载阳听闻她立了功,当即令她上书请罪,由此,天下皆知新晋的武德将军乃女儿身。此事一出,举朝震惊。
这些年皇帝不怎么上朝,躲在后宫也避免不了被言官上书骂得狗血淋头。皇帝正因这些无情的碾压而情绪暴躁,此时再一听秦良玉的事,总算是找到了情绪的宣泄口,直接掀了桌子,从羊脂玉雕花龙榻上一跃而起:“她大胆!朕要诛她九族!”
阁臣们闻言相互对了个眼风:“圣上,眼下倭奴肆虐,根本征不到兵,形势所迫,朝中确实需秦良玉这般的可塑之才。”那人自动将“的可塑之才”前的“主动送死”四个字咽回腹中。
其实道理皇帝都懂,但他深知,这话若是从他口中说出,又免不了被这几个老东西骂得体无完肤。他懒洋洋地瞥了身前的几人一眼,心道这话可是从你们口中说出来的,同朕可是半丝干系没有,当下便龙爪一挥,迫不及待地道:“功过相抵,这事便这么定了。”
秦良玉自此入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