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朝暮占了港澳台同胞的身份优势,在c大六人一间的宿舍短缺情况下,仍过关斩将,分到了两人一间独立卫浴带一个小阳台的“头等房”。学四楼住的都是他们影院人,三层四层专为港澳同胞、归国华侨以及留学生准备,配置堪称全c大最高端最优渥。当年年轻的殷朝暮第一次入住时,自然瞧不上眼,嘴上不说,但眼底都是淡淡的不屑。而如今别说这样还称得上标准间的规模,就是再差的条件,殷朝暮最后走投无路的几年也尝过,并没有太挑剔。
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看得也开点儿。只是有一件事还真是棘手,那就是怎么向顾疏顾小人表达良性竞争的要求——
不错,就是良性竞争。他心理阴影太重,要是再跟顾疏结怨,那人使出不死不休的手段来,他一样要玩完!但干看着害死自己性命的凶手在眼前晃,他不把仇报回来,也是不可能。
殷朝暮想要的,是那种刨去一切外界压力的公平的比斗,要做到这一点,往往都是关系不远不近的君子之交。他总不能直接奔上去地痞流氓一样拍着人肩头儿说:喂,小子,上一世我被你坑死了,这一世兄弟大度,没有让你个杀人犯赔命的意思,就是憋了口气不吐不快,想找回场子。怎么样,比一场呗?
不说顾疏怎么反应,这种类似于顾禺调戏美女的行径,他就干不来。顾疏不愧是私生子,顾家血统本就优良,要不连顾禺那败家子儿正经起来也一副人模狗样呢,何况顾疏他老妈做人小三的,全靠一张脸活,这杀人犯生来就脸蛋儿骗死人。偏那家伙心机深沉,明明狼子野心,面上还一副要搭不理爱死不活的豁达样儿,可上辈子斗了一世,殷朝暮最明白顾“豁达”内里可一点儿不豁达。
不仅不豁达,疑心病还重得很。他要这么开门见山操着手把话一搁,那行了,顾“豁达”被害妄想症不犯了才怪。殷朝暮有些犯愁,怎么和一个单亲家庭出身、聪明的得吓人、心冷得吓人的孩子建立良性竞争的关系?
难道还要先装作朋友打入敌军内部吗?他一想这念头就犯堵。
明明给他把刀子,他也是能犹豫三秒果断插进顾疏胸口的。
收拾好床铺,殷朝暮坐在床上环顾四周,他的舍友现在还没到,估计今天是来不了。于是自己拿了饭卡套上件外套就出了宿舍,这时候将近饭点儿,而且他心潮起伏,总想着在校园里故地重游一番。
学四楼再往过,就是美术楼。美术楼不同于普通教学楼,因为涉及到采光,掌权的又都是些搞艺术的先进分子,听说美院院长豁出去一锤定音,敕巨资大手笔打造了这么一座纯玻璃外观的不规则建筑。此时盛夏刚过,他们美术楼楼层越高就越晒,再拿空调一吹,冷热交替难受得很;反之底层则清幽阴凉,一层更是只有办公室与大画师的专有画室。在他们美院,有能力的学生都能得到一间自己的画室,而顾疏当年凭借入学考试时的画作甫进美院,即拥有一层一间采光良好的宽大画室,可见其于绘画一道,天赋之高。
当年还是缺乏历练的大少爷的殷朝暮,就是在这条路上,透过玻璃窗看到了自己的画像。
顾疏素来小心谨慎,美术楼也一向挂了厚重窗帘以确保作品不会外传,那一天只怕顾疏心神有些不属,可谓千年难得一遇,竟偏偏叫殷朝暮撞上了。撞上不说,还偏生他刚刚对顾疏的某些做法极为不满,当下气火上涌几步进去把画册取了出来。他就想着姓顾的明明和他不对付,偷偷摸摸画他肖像定然也是居心叵测。总之当年在殷大公子眼里,顾疏那小人任何举动都是两面三刀、不怀好意,如今这般隐秘行事,多半也是要背地里搞阴谋。
初出家门的殷公子在殷夫人眼皮底下窝囊了十八年、也憋屈了十八年,这一放出笼子,正好把他满腔的纸上谈兵拿出来练练。他也不想想,真要搞什么阴谋,能被他这绣花枕头大草包发现……现在回头瞧瞧,当然对顾疏的看法仍然保持五十年不动摇,他的错误在于证据在手,揭发的方式有些激进了。
也是他年轻气盛目下无尘,竟挑了个最激烈的法子打击报复。
顾疏那时就是中午去食堂吃点饭,门也仅仅随手带上,若非两人都有些失常,事情也不会那么快就僵化。殷朝暮至今都记得,自己冲进食堂当着所有师生面儿、大声斥责顾疏私下画他画像时,那个一直云淡风轻的脸上透出的死寂,也忘不了当他把画册撕毁时,顾疏看他的眼神。
真是的,现在一想根本就是个大悲剧,他之后也曾后悔得要死要活,就为了一幅画这么幼稚的事情,竟然招惹上那么个睚眦必报的小人。上辈子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一幅画引发的血案啊……
不过顾小人水平也没高到哪里去。其实殷朝暮总觉得不可思议,他与姓顾的立场不同,也不得不承认那家伙胸襟气度还蛮不错。刚进娱乐圈儿时被前辈百般为难也没怎样,后来大红大紫还扶持了那位前辈一把,一时传为美谈。怎么就到了他这里,一件芝麻大小的屁事也记仇记这么久,最后非把他逼死才痛快。
或许是当时顾疏还不够成熟,也或许就是他倒霉……
美术楼同记忆里一模一样,纯玻璃架构,开阔的视线内凌乱地放着些画架、画板、铅笔、画册等杂物,清风将一缕发丝吹在殷朝暮脸颊上,有些软有些痒,这个角度这间画室,殷朝暮记得清清楚楚。眼前的一切都似乎与那一日重合起来,不同的是,此时这间干净透亮的画室里,一定还没有那本印着无数自己身影的画册……
殷朝暮同学小小得意,这辈子绝不能冲动了。当年他就是太年轻,又加上正在气头儿,白白把这么好一个牵制那死小子的把柄给放过了,之后悔得恨不能一头撞死那个没大脑的自己。唔,当初怎么说撕就撕了呢,手欠,至少也得把肖像权的版权费要过来呀!
他抬起脸,仰角45°,眼中深沉如海。年少不知愁啊~
脚步声越来越近,正沉浸在美好校园生活中的有志青年们笑声爽朗,带着其他年龄段人所没有的青春与风发意气,让殷朝暮这个在港岛商海沉浮数年的老大叔伪青年听了,心里也不禁轻轻飞扬。一树桐叶飘舞,洒了他满身满脸,他却丝毫不觉狼狈尴尬,毕竟这里是c大,离时刻要求形象的殷夫人,至少有三小时飞机的距离。
然而下一刻,殷朝暮就彻底打翻了自己刚才那点子淡定。脚步声停在不远处,一个略带笑意的声音显是在打趣:“呀,又是一个仰慕者在偷窥你的画,顾大才子,你魅力越来越大了,竟连男人也吸引过来。”
殷朝暮向左侧看去,那一群人,不正是之前见到的“顾疏小团伙”么。刚刚还想着要捉人把柄的正主正淡淡看着他,淡色上衣衬得他眉目如诗画般优雅缥缈。殷朝暮顿时哑了。他平素最惧殷夫人,刚巧顾疏与殷夫人一样都有股不食烟火的气质,殷朝暮在末日黄昏呼来喝去指挥若定,可一见到这两人,尾巴便夹得紧紧,半点儿风仪也发挥不出。
谁说不尴尬,他大公子现在尴尬的要死!
刚刚出言调侃的人站在顾疏身旁,瞧见殷朝暮扭过头来,也是一愣。倒不是为那份光风霁月的容貌,而是直觉静静立在顾疏画室外这人很是奇怪。这个新生看过来的眼神……竟隐隐带着戒备与敌意。他偏头去瞧顾疏,顾疏脸上还是淡淡,只是同样在不动声色观察那个新生。
正诧异,就见新生冲他们轻轻点了下头示意,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这下他脸色更古怪了,这还是他们遇见的第一个见到顾疏既不是局促不安地攀谈,也不是自卑地躲在一边偷觑,反而像根本没看到这个人一样,施施然转身的c大学生。
“之安,走了。”清淡的声音传来,韩之安叹口气,顾疏这个朋友,什么都好,就是太淡定。你说你这样子,衬得我们多浮躁,唉~
那边殷朝暮强装镇定沿着反向路走了一段,才调整呼吸沉着脸绕了个大圈踏入食堂。食堂与美术楼相对于学四楼来说同向,而他刚才为了避顾疏,竟反向走了一段儿。他是有准备斗一斗,可没想到不期而遇得这般早,按说两人正式相遇不是该在学生会招新时的面试上么?今天这样打他个措手不及,一看到那张前世欺负他无数次的脸就下意识退避,当真丢脸……
“一份照烧鸡排饭,一杯椰汁西米露,鸡排饭不要放生菜。谢谢。”为了节省餐具,c大食堂的鸡排饭把原先配来消油腻的生菜都倒进饭里,味道极易混,殷朝暮虽不像上一世那么挑,饭菜混味还是同样忍受不了。
食堂阿姨给他配好饭,还特意给加了个煎蛋饼,“一共是……八块。”
“好的。”殷朝暮将卡放上,却发现刷卡机上根本没显示卡内余额,反倒是一堆乱码。
“诶?你拿起来再放一下,可能机子不灵。”阿姨倒是很耐心,殷朝暮暗暗擦把汗,都亏了他这副多年练就的好风仪,否则人家大妈定不会这般耐心。
“……怎么会?”
“哎呀,小伙子,你这个根本不是饭卡啊,明明是公交卡的。”
c大饭卡印着c大主教学楼俯瞰图,一片花花绿绿,与公交卡很是相近,若不仔细分辨极易弄混的。阿姨点出这一点,知道他不是故意赖账,便笑眯眯用目光施以压力、督促殷朝暮翻钱包。
只可惜那边在笑,这边殷朝暮一向引以为傲的笑容却有点挂不住……不会啊……他明明记得出宿舍前有拿饭卡的……
他是殷氏嫡传公子,多年在殷夫人的严加督导下,什么忘拿东西的事情根本不会发生,对自己这点信心还是有的。那么就只可能走路上掉在哪里,最可能的,就是顾疏画室外面。他在那里站了许久,走得又匆忙,搞不好还真落在美术楼外面了。c大鱼龙混杂,一张饭卡前脚掉地上,后脚就消失无踪,此刻再回去找也白搭。殷朝暮懊悔地咬咬下唇,顾疏顾疏,果然每次遇见这人就要遭殃,真不愧前世把他害死今世仍阴魂不散的大boss一只……
“阿姨,抱歉,我可能……”
话没说完,一只略显苍白的瘦长的手拿走了还插在刷卡机上的公交卡,放上另一张卡。瞬间,刷卡机上明明白白显示着“余额:100元”的字样。
“用这张。”
微热的气息喷涂在脸上,殷朝暮猛然回头,顾疏黑白分明的眼近得他都看得清里面微微的笑意。只一刹,那双幽深的眼眸又恢复成波澜不起的深潭,好像刚刚的笑意只是殷朝暮一个人的错觉。
“什么?”周围不知何时声音消了下去,殷朝暮听得见自己的嗓子里有着清晰可辨的犹疑。据他这么多年了解,顾疏可不是什么乐于助人、解人危难的善心人。
“你自己的卡,之安捡到的。”
很好。殷朝暮挑眉,他就知道。“多谢,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
“还有,”顾疏淡淡的嗓音仍在继续,殷朝暮微微有些郁闷。他就知道他就知道,“上辈子”顾疏那个该死的喜欢打断人说话的、没教养的陋习一定会沿袭到这一世。
“殷朝暮是吧,我记得你明明是往远离第一食堂的方向走,怎么跑到了我们前面……”他说到这里,非常笃定地接了一句:“你在躲我。为什么?”
如墨黑发扫在殷朝暮脸上,他觉得自己有些发热。被当众戳穿没什么好害羞的,怪就怪明明是说着怀疑别人的话,顾疏自己也是主人公之一,却偏偏一副月朗云疏事不关己的态度,真是恼人。殷公子拿出自己最高段的气度,镇定一笑:“自我欣赏是一件好事情,但自恋到你这种地步,怀疑别人干什么事都围着你顾才子转,”伸手取下自己的饭卡端好餐盘,“就真是需要稍稍看下心理医生了。还有,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
顾疏凉凉扫了他一眼,“饭卡上印有学号。”
“那又如何?”
“之安是学生会的,我正好看过音乐系声乐专业学生名单,就对上了。”
殷朝暮默默想起自己离家前那一盘输掉半目的棋局,心中一凛。就算音乐系只有28人,只一扫就能将学号和名字对起来……人的记忆力是可以通过锻炼提高的,他自己记性不差,又常年学棋,往往几百目棋子记下来也能不错不乱。虽说做不到过目不忘那般夸张,却还是私下里以此为荣的。而顾疏家庭情况如何殷朝暮再清楚不过,那人绝没有这样的锻炼机会,也就是说,天生的记忆出众……
叹口气。现在看来,即便重生开了作弊器,他同顾疏之间,还是有不小的差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