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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朝堂风雨

谋凤(上) 叶梵 16840 2024-11-16 00:04

  (一)

  初冬的天色亮得很晚,放眼望去四下还是一片漆黑,只有长长的红色灯笼在公主府外的风中摇曳。北风吹在脸上跟刀割似的痛,尽管我戴着面纱,穿着厚厚的裘皮外氅,但还是觉得全身颤抖、手脚冰凉,赶紧手脚并用地爬进温暖的车中。

  已经很久没这么早起过了。回京三年多来,我夜夜笙歌,三更才眠,自然不可能五更便起。无论是母后还是皇兄,也几乎把我这个父皇遗诏中亲封的“摄政长公主”的身份遗忘,任由我经常缺席宫室各种活动。所以今日这么早把我从温暖的被窝里拉出来去议政,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何况以往就算必须出门,小武也总会细心替我打点好一切——小武,小武,我用力摇摇头,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心底那份难言的苦涩甩出去。明明他跟在我身边才三年,可有些东西却仿佛铭心刻骨一般。这几天晚上我一直在做乱七八糟的梦,梦里全是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我从前总觉得我待他的心思与呈久他们一样,又或者我一直以为他远远比不过跟长风骑兄弟们同生共死的情义,可此时心里空荡荡的,让我有种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感觉。

  我暗自鄙视自己,大约是在京城待久了惯出了软弱的心思,便在这时只见车帘一掀,一道暗色身影也矮身进来。

  是呈久。

  按规矩,从五品的官员不能坐华盖马车,更不能从朝阳门入宫。可谁让呈久是本宫的新宠呢,本宫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可以为他破例的,幸好在这点上,母后和皇兄从不为难于我。

  他见我的表情不由得怔了一怔,刚巧帘子掀起灌了些许寒风进来,我一个没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呈久见状忙向我行礼,口称“臣有罪”,眼中却带了几分笑意。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昔日休说初冬,北地冰雪三尺之时我照样可以跟他们一起埋伏山坳间数个时辰,只为偷袭敌军。可如今……唉,罢了罢了,往事不堪回首,多想无益。

  我正在自怨自怜中,马车已辘辘而行。

  手中抱着暖炉却依旧驱不散全身的寒气,看来下回得让秦总管提前找人在车里生盆炭火才行——当然,如果有下回的话,因为毕竟能让本宫去早朝的大事不会总能出现的吧。

  正哆嗦着,忽然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握住我冰凉的手掌。

  我转脸看向呈久,呈久向我眨眨眼,目光虽还有笑意,却分明闪过一丝怜惜。

  我怔了下,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欲抽回手掌,谁料他却握得很紧,片刻之后一股暖意便从他的掌心涌向我的掌心,缓缓传遍全身。

  我鼻间一酸,他却盘膝而坐,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良久,我觉得全身都暖了起来,他才松开了手,轻轻倚在软榻间小憩,面色似比刚才苍白了几分。

  我亦无言,转了头默默瞧着车厢正中挂的那盏琉璃宫灯不停地摇动,晃得眼睛生痛。

  蓦地马车停下,我隐约听到车外有人低声对话,还不待我开口相询,外面人的声音忽然高了几分:“我朝律法言明,唯有皇亲国戚及正三品以上大臣才能从朝阳门正门入正明殿,臣冒死恳请殿下谨遵法度,以正朝纲。”

  我轻轻抚了抚额,才说自己总算还享有点“摄政长公主”的特权,这就有人来向我挑衅。不过每个月也总有那么几次,那些自诩朝中老臣、国之清流的人,会跳出来大肆指责我一番。本宫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只要不是当着我面指着鼻子骂的,我一概不理不睬,可今日人家却已经堵在我车前,这是准备死谏了呢。

  我侧目,却见呈久正向我看来,一双眼似笑非笑,分明一副“我不管,你看着办”的模样。

  我长长叹了口气:“外面是哪位大人?”

  驾车的是公主府的副管事于万海,闻言刚要开口,却听那人大声道:“臣乃礼部侍郎连长运,在此叩见公主殿下,万望殿下以国祚社稷为重……”

  “连侍郎这话说得好生有趣,怎的本宫携个五品官员入宫,就成了不以国祚社稷为重?”我不由得冷笑,显然将连长运问得一怔,趁此空当我又道,“按连侍郎的说法,若本宫宠个把人就犯了这么大罪,您连着娶十房八房妾室莫不成了祸国殃民?”

  呈久实在没憋住,噗地一笑,赶紧用手捂了嘴,另一只手还不忘了给我伸个大拇指,赞我胡搅蛮缠的功夫又精进了不少。我不屑地瞟了他一眼,若连这点小事都解决不了,本宫还凭什么横行京城。

  连长运此人我还真是知道的。

  连家三代单传,到他这一代自然也急于传承香火,只可惜他如今已近六十高龄,竟只有三个女儿,再不努力就没有机会了。于是三年之内他连娶七房小妾,本着广撒网多捞鱼的原则,替他开枝散叶。不过除此之外,此人倒也算是清正之人,但清正之人难免迂腐,有事没事就跪在正明殿前死谏,又自恃三朝老臣的身份,就连皇兄也颇是头痛。

  而我更好奇的是,他“死”谏过那么多回,怎么还活得好好的?

  “殿下此言差矣。自古乾为天,为男,为夫,为父,女为坤……”

  “连大人的意思是说,先帝封本公主为‘摄政公主’便是最大的错误了?”我缓缓笑道,“既然如此,这早朝本宫不参加也罢了,以免连累皇兄,有违圣人之训、乾坤之道……”

  “臣……不敢。”

  我这好大一顶帽子扣过去,他头如捣蒜,还敢再谏才怪。

  于是我的马车从他身边扬长而去,呈久终是忍不住放声大笑。

  唉,想不到昔日靠武功刀剑说话的云麾将军,如今也沦落到卖弄口舌的地步,不过……我望着眼前人,那曾经不齿权贵、风流潇洒的人,如今也靠吟诗作曲、出卖色相过活,没比我好到哪去。

  思及此处,我想笑,却是无论怎么也笑不出来。

  我到时早朝已经开始。

  我从侧殿悄悄溜进金銮殿,果然见母后早已正襟危坐在皇兄丹陛高台的侧后方,一双丹凤眼神采奕奕,丝毫不见疲倦。

  一张屏风将前面隔了起来,于是我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见我出现,她皱了皱眉,示意我坐到她身边。

  “怎么这么晚?”母后低声责备。

  我轻笑:“在门口遇到礼部的连侍郎‘死谏’本宫带男宠同出同入,所以耽搁了些……”

  “舒夜!”

  “儿臣好容易早朝一次,也不过偶尔让呈久搭一下车而已,还能惯出什么大毛病吗?”我漫不经心地答道。母后看了我半晌,只得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天子早朝不过是个形式,有重要的事情大抵是早朝散后内阁相关人等关起门来议事,因此我侧耳听了听,亦不过是些北边干旱、南边洪涝、京城防务、人员任用之类,都是些六部可以解决、不必非要天子做主的事情。

  这几年来感觉精力真的是大不如前,加之昨夜睡得不安稳,此时被殿内暖暖的炉火熏着,我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忽地母后轻轻哼了一声,我猛一激灵坐直身体,忙取了桌上的茶灌进口中,清醒了几分,才向母后低声道:“母后您老人家青春永驻、精神矍铄,有皇兄英明决策和您坐镇主持大局,咱们大靖定然国运昌隆,女儿只求您不要让我再来受这种罪了。”说着我指了指自己露在面纱外面的眼睛,“这脸上唯这一双眼睛还能看,您忍心让女儿这双眼熬得跟兔子一样吗,您看您看,女儿黑眼圈都有了……”

  母后又开始盯着我不语。

  她一这样打量我,我就紧张。

  我想,在那种凤目间的尊仪威严压迫下没有人会不紧张,可这样的目光却只让我想到之前的种种往事。那时我们的关系并不融洽,我更亲近于父皇,她见我眼中亦只有疏离防备和探究。

  有时候我觉得她和四妹沈舒婉更像是母女,精明聪慧,心机深沉。为此我曾问过父皇,我究竟是不是她亲生的。

  一向待我慈和宠爱的父皇第一次板了脸责备我,说我不得胡说,母后亦是疼我爱我的。

  其实看面貌就知道我跟母后生得非常相似,而且后来这些年母后容忍了我这么多的恶劣行径,可见如父皇昔日所言,她大概算是疼我爱我的。但她是不喜父皇才会恨屋及乌吧?我小时候偶然听过他们之间的争执,再后来就只有相敬如宾——估计大靖朝帝后不和在整个皇室也不是什么隐秘,到后来父皇几乎不再踏入中宫,便是每月初一、十五本该在母后宫中的日子也大多歇在了乾英宫。不过,我猜他到底对母后还是有情,否则不会待我这般好,亦不会顶住许氏一族那么多压力到底没有废后——当然这些乱七八糟的宫中旧怨我始终不愿探究,何况我与母后之间的种种,远非如今的所谓“疼爱”就能偿还弥补。

  母后看着我,我却胡思乱想,她终是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眼中闪过几分复杂心绪,终只是低低一叹,轻抚上我的眼。我深吸了口气闭着眼笑道:“您再这么帮我合着眼,儿臣可就大不敬地趴在您身上睡了啊。”

  静默了片刻,母后才收回手,眼中已一片平静:“听说你挑了安沐轩的手脚筋脉?”

  我有点跟不上母后的思路,怔了下才低声凑到她身边道:“假的,看上去伤得挺重,其实只是伤了点皮肉,养养就好。”

  “哦?”母后微微扬了扬眉,看不出是惊讶还是在意料之中。

  “我做给皇兄看的。”我笑嘻嘻地说,言语中有几分得意,“我看皇兄挺倚重这个安沐轩的,便故意放出风声,想让他急一急……其实,我也是想让安沐轩知道,如今他的小命儿可在我手里,皇兄说是想保他护他,到头来他若没有了利用价值,皇兄照样可以弃他如敝屣。”

  说罢,我眼巴巴地看着母后:“母后断不会把我的心思说与皇兄听吧?”

  我故意如此说,果然见母后神色微僵,但没有回答,只轻拍了下我的手,示意我集中些精神听早朝之事。

  我侧耳听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朝堂之上已从天下琐事谈及边关之势。我不解地看了母后一眼,母后终是轻轻叹息:“昨日边关八百里加急来报,黎国黑龙骑再入长阳关,长阳关失守,平阳关则岌岌可危。”

  我心突地一跳。

  长阳关位于大靖国西北边陲重地,属平阳郡治,向东南一百二十余里是平阳关,护卫着南面五十余里外的平阳城,之后便是一马平川的平原腹地。

  长期以来,长阳关以龙首山为天然屏障,将靖国与黎国划分鲜明。可自从二十七年前黎国新君继位,觊觎龙首山中大批矿藏和南麓广袤草场,便炸山开矿,顺势将龙首山打开缺口,扰我百姓,掠我财产。

  黑龙骑,原本是黎国悍匪,被黎国君王围剿收编成军渐渐发展,成了该国最强悍的一脉骑兵,数次偷袭我朝北地。为此十年前父皇痛下决心从西胡重金购置胡马,组建大靖骑兵,而我,则是从那时起开始了一种与其他深宫公主截然不同的人生。

  默了下,我缓缓垂眸,一双手却在袖下攥紧。昔日我一念之差,让曾经金戈铁马的同泽埋骨他乡,五万边城将士就是在黑龙骑的碾杀之下化为白骨。死不瞑目的英魂却又怎能守护这连绵百里的大靖河山。黑龙骑,这三个字便是我心尖头顶悬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魔咒,如今从旁人口中吐出,又怎能不叫我生出噬骨般的屈辱与恨意!

  “舒夜。”我听母后在一旁唤我,方觉失态,不由得抬眼,眸间唯余几分无奈几分不悦几分感伤:“当年之事我真心记不起多少,如今女儿这般狼狈模样,只求随心所欲了却残生罢了,难道您到现在还不信女儿吗?”

  母后见我的表情,微微怔了一下才轻轻拍着我的手:“你受了那么多苦难好容易活着回到母后身边,母后怎么会不信任你?只是今日让你上朝,实在不是母后的意思……”

  话音未落,我便听到“安大人”三个字从朝堂之上钻进我的耳朵。

  细细听了下,我恍然,原来朝中居然有人建议让安沐轩前往边关抵御外敌。

  闻言我不由得哧地一笑:“这位将军说得好生有趣,安沐轩虽是北地出身,到底也只是个文官,这不明摆着让人去送死。”

  我的声音许是大了一点,于是隔着屏风轻轻飘了出去,待母后面色微变想拦着我时,已然来不及了。

  我看着满堂寂静无声,一时气氛有些诡异,不由得也有点后悔。得罪一个人也就罢了,若得罪一堂的人……实在是不怎么明智。只是不知道那些清流忠臣之类的骂我的花样是不是要继续创新,更不知道明日酒楼茶肆又会上演荒淫无德刁蛮长公主的什么奇闻逸事。

  我扯了扯唇角向母后苦笑,母后也只是无奈地瞪了我一眼。

  幸好我那贤德温良的皇兄不曾怪罪于我,稳稳开口:“长公主所言正是朕之疑问,纵是安大人出身戎马世家,但据朕所知,他因体弱不曾习武,钟将军又何以推荐此人?”

  那位钟将军道:“陛下有所不知,安大人在北地丁忧期间,曾数次出入长阳关,冒死前往龙首山麓勘查地势,对黎国边塞种种情况了然于胸,对边关之势颇有心得,臣亦知道安大人虽不习武却自小饱读兵书,精于谋算,胸有千壑……”

  直到此时我方听出那人的声音,应该是归德将军钟文商。我不由得撇了撇嘴,听说钟将军是昔日安将军,也就是安沐轩的父亲辅国大将军安晟德一手提拔起来的。闻音知意,这分明是想变着法儿地想把安沐轩解救出本宫的魔掌呢。

  “此事朕是知道的,他甫一回京就给朕献了龙首山地脉图,极尽详细。”皇兄温和的声音响起,“原来竟是他亲手所绘。”

  我侧眸看向母后,她也正在看我:“此事哀家也知道,上回皇上还特意拿给哀家看过,夸绘图者绘得精致细腻。这些年来,他倒也是有心了。”

  她这是向殿前文武百官说的,亦是向我说的。

  我忽地明白他们今天非把我拖到金銮殿前和刚才一番问话的心思。

  可是……我眨了眨眼,向母后靠了靠不悦地咕哝:“皇兄明知道我挑了安沐轩的手脚筋脉,怎么还打他的主意呢,他又不知道我是故意做给他看的。”说着我低声笑得暧昧,“莫不是皇兄当真如外界所传喜好男色,不管安沐轩变成什么样子都喜欢他?”

  母后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片刻便恢复了平静。我懂得点到为止的道理,于是不再言语。

  (二)

  “这几年北地偶有黎兵来犯,安大人出了不少好主意替陈将军分忧,在平阳城中颇有威信。”只听钟文商又道,“正因为安大人既是熟知那一带地势之人,又有谋略才能,所以臣才谏言由安大人前往最好。只可惜……”

  一切尽在叹息中。

  只可惜他刺杀本宫未遂,纵是本宫宽宏大量没有杀他,如今却也沦为本宫的阶下之囚——皇兄,前几日可是你红口白牙说安沐轩任由我处置,怎么这么快就想反悔不成?

  “众卿还有更好人选吗?”皇兄不接他话题,只朗声开口。

  “昔日大靖贡三千金、万匹丝,遣数十工匠,嫁元和郡主,并将龙首山矿藏让出,约好是五十年之内双方互不侵犯,如今黎国竟毫无信用,单方毁约,太不像话了。”说话的是位老臣,老到下巴上的胡子都白了,随着他的身体一颤一颤的。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您老倒是说点有用的建议啊,人家是单方毁约了,可毁了又能怎样?天下之争何来信义可言,自古国之疆土荣辱甚至存亡都是要靠实力说话,大靖兵力不行,人家不趁机多分几杯羹才怪!

  “南平王爷不日返京,臣听说王爷的两位公子都是将才,只可惜边关局势瞬息万变,怕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又有大臣道。

  乍一听说话的人似是向着母后说话,但转念一想却分明是故意断了南平王爷染指北地的念头。只是都国难当头了,还想着利益瓜分,我彻底无语。

  母后倒是面色淡淡看不出喜怒,唯唇角略紧。

  “郎中耿建秋进工部前曾在隆兴关任过校尉,臣觉得……”

  “上回平定江夏郡叛乱,被暴民打折胳膊的便是这位吧。”

  我认得这个出声反对的声音,母后经常召见的人里面便有这位吏部侍郎,估计什么耿建秋必是许氏门人。

  两方阵营争来争去怪没意思,所以相互呛了几声之后,一时间朝堂上无言。那些平时跳得欢实的三公九卿朝廷肱股们,个个都噤声不语,莫非真的只有安沐轩才能救万民于水火,还是说他才是两方相互妥协之下的人选?

  且不说他一介书生是不是真有这个本事,光凭朝堂这些大人们的小心眼儿,就足够让我深深鄙视皇兄母后了。

  “边关危在旦夕,偏是陈都尉在与黎军交战中受伤,数万将士群龙无首,臣也以为唯有派熟知西北地形且能服众之人前往才最为妥当。”

  说话之人语意沉稳,中气十足。我听不出是谁,但极爱这份从容气度,想必当是一位行伍出身的将军,“目前长阳守军三万,平阳郡府府兵两万,陛下刚才下旨再调禁卫军三万,八万之师虽比当年长阳关军队人数还多,但昔日长风九骑三万将士训练有素、身经百战、以一当十。特别是因与黎国签订了所谓互不相扰条约,这些年来长阳关没有大战,这些人只有守护之职疏于操练,不少将士甚至务农种田,士气低迷。京中禁卫军虽日夜操练且意气风发,却又缺少沙场经验,尤其是要面对的是如此强悍的黑龙骑……因此此次出兵人选当慎之又慎,不但需要此人熟悉地形敌情,更要能指挥得动这三万禁卫军。否则长阳关再失,只怕不止平阳关岌岌可危,便是平阳城数万百姓也要沦入敌手……”

  要不是身在此地,我当为之叫好鼓掌。诚如他讲,当年三万长风骑军练兵七载,沙场千里,折敌数万,所向披靡,又岂非寻常军队可比!

  “高将军所言极是,不知道您可有人选?”

  果然不出我所料,对方是位将军。只是他一直缄默,不知道是对皇兄之言没听见还是内心在挣扎犹豫,我怕他也提出什么“安沐轩是最合适人选”之类的话,不由得笑着开口:“我看这位高将军风姿气度都挺好,脑子也清楚,不如皇兄就派了他去吧。”

  朝堂之上似骚动了几分,然后就是极为静谧诡异的沉默。我搔搔头,难道我又说错了什么话?

  这回来不及看母后,只听高将军缓缓开口:“若非臣双目失明,一定自荐去平关阳杀敌卫国,保我大靖河山。”

  我心头突地一紧,蓦地想起一个人来。

  父皇在世时曾跟我提及一位传奇将军,姓高名之涯。他父母双亡,自小在深山之中被狼群养育,后来父皇一位贴身侍卫无意中救下他并收养他,教其武功。十六岁从军,十八岁便在与昌国之战中以一当十、不畏生死、杀敌数百、名震西南。而后在与昌国十余年的征战中,他从校尉至中侯至郎将至壮武将军,直至六年前将昌国打回祁兰老家再不敢兵犯大靖,而他亦被封为从二品镇军大将军——那是大靖史上最年轻的二品将军。

  尽管受封为镇军大将军,但当地兵士还是习惯称之为“狼帅”,不知道是因为他对敌冷狠还是与他那段与狼为伍的经历有关。

  至此西南平定,所有人都觉他或转战北地,或入朝为官,却不料在归京途中遇袭,同行家眷侍卫三十余人皆命丧黄泉,他亦遭人暗算双目失明。

  那是大靖史上最无头的悬案,我听说父皇在位时曾派许多明臣暗卫调查,均无功而返。而今父皇过世,自然再无人追问。

  但民间却有种种传言,说是昌国战败后对他恨之入骨,便雇了江湖杀手不计代价除之后快。当然民间传言难辨真假,我朝也断不能因着捕风捉影的传闻而让边关再起波澜。

  他前往边关之时我甫出生,他名震西南之时我尚垂髫,他返京遇袭之时我在北地纵横沙场、痛饮敌血。待三年前我身败名裂、九死一生回京后,我与他尽是物是人非,各自轮回着各自的痛。

  所以他从戎近二十年,名震朝野,我竟无缘得见。唯一的交集,便是十年前我不计一切求父皇让我去边关之时,他千里迢迢托人快马送来的一卷兵书。字迹虽略显潦乱却别有风骨,而如今替我写书的人,双目失明,数年寥落,再无当年气魄。

  所以我纵是可以看淡一切,举朝之中唯对此人别有情怀。

  除却因为他是父皇一直推崇倚重之人外,更因他是我儿时最崇拜的男子,是我顽执的英雄情结!

  生做人杰,死为鬼雄,好男儿便当像他一般驰骋疆场、横刀立马。当初便是因为听多了他种种传奇故事,才有我执意的策马人生。

  而如今终于得见,竟是此般情境——不过皇兄好手笔,能将不问世事隐居偏远一隅的狼帅高之涯请出山,当真让人不容小觑。

  隔着屏风,我似被无数化成利刃的眼光狠狠洞穿着,却忽然觉得没有任何为自己无心之过辩解的心情。一时心有戚戚,我仓皇无助地转向母后,母后不知我心情,只当我真的惶恐,便温言开口:“长公主不识高将军,才出此妄言,还望将军海涵。”

  她待这位功勋卓越的大将军,也极是客气的。

  有她这样的话,旁人自然不敢再多说什么,而高将军却只有三字作答:“臣惶恐。”

  皇兄息事宁人道:“高将军所言极是,所以朕才越发难以抉择。不知道众卿可还有旁的人选没有?”

  于是朝堂之上又开始貌似热烈地讨论起来,张三李四王五听上去便是种种不靠谱。我又开始怀疑皇兄是不是之前有过交代,铁了心要借此机会将安沐轩给保出来。

  我见母后也是眉头微蹙,不由得嗤笑:“堂堂大靖竟连个像样的将领都派不出去,非要让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前去,休说黎国,便是我大靖百姓也要笑话的。”

  “舒夜。”母后轻喝我一声,眉头却蹙得更紧了几分。

  我边玩着涂满蔻丹的手指边漫不经心地道:“依我看,我府上的韩清比他们都强……”

  母后倏然凝眸,而后却淡淡笑道:“果然是护短的,就知道把好差事往自己人身上揽。”

  “什么好差事,若要真是好差事,这些大臣们也不至于人人都当缩头乌龟。再说他没把女儿当自己人,女儿更不敢当他是自己人,若非女儿扣着他的家人,他没准儿早把女儿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了,这种练武之人下手,肯定比安沐轩还要狠。”我不屑地撇了撇嘴,复又得意地笑了下,“不过一天找不到他家人,他便得乖乖地为我所用。”

  “哀家记起来了,他好像是玉谷人,而且考取武状元之前在上阳县当过副尉。”母后目光微闪。

  想不到母后对韩清的经历竟如此了如指掌,或者她一向“关心”本宫的家务事。

  但母后说得不错,上阳是平阳郡东南六七十里的一个小县城,属平阳郡管辖,而我所设计的韩清的背景中,也的确有从九品一职的小小武官——其实哪里人并不重要,当过什么官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韩清目前虽然官阶只有六品,却是专门负责数十万禁卫军操练的副都统。

  我曾听说,昔日禁卫军中有人因为他是本宫的男宠而不服,故意挑衅。在一次训练后他让那几人自己挑帮手,他则一柄长剑单挑了那足足一百八十余人。

  我闭上眼睛都能想得出他剑光翻飞的如虹气势,我的三哥昔日战场上所向披靡,连黑龙骑首领都几乎毙命在他手下,又岂是区区一百余人可比?

  自那之后韩清之名大震,禁卫军中再没人敢轻视于他,我知道,诅咒本宫的人于是又多了不少。有人悄悄拿他与狼帅高之涯比,说昔日高将军成名一战,他一人不过歼敌一百二十有余。

  我闻言却只淡淡一笑。

  将在谋,不在勇。

  战场上从来不需要匹夫之勇,因为身为将领,面对的不是单打独斗,而是战式阵法,需要的是驾驭指挥千军万马的谋略胆识。这点上三哥纵使尚不如高之涯,却也绝对是良将。

  我知道,而今他需要的,只是那一战成名的机会——作为韩清,一战成名的机会!

  此时望着此时母后眼中熠熠的光彩,我知道,也许……这个机会来了。

  (三)

  我觉得,这可能是大靖史上最痛快最和谐最有效率的一次决定。

  当母后提议韩清时,金銮殿中诸人默了一会儿,竟是皇兄第一个赞同,只温和笑道:“若是皇妹肯割爱,却是再好不过了。”

  好揶揄人的一句话。隔着屏风,我见皇兄望向我的目光别有深意,或许他以为我只是为了留住安沐轩才舍了韩清。

  我则无所谓地笑了笑:“臣妹亦是以江山社稷为重的,皇兄明白臣妹的苦心便好。”难得我正经一回,但静默片刻却又补充了一句,“战事结束后,若韩清还健在,皇兄记得把人还给臣妹哟。”

  定国长公主声名在外,我又何必叫众人失望。

  果然朝堂之上再次沉默,然后才是一片刻意而虚伪的“皇上圣明”的歌功颂德之声。

  很快便有人宣韩清上殿,韩清何等气度风姿,对答之下就连高将军似也赞了几句。

  而散朝之时,他便已从六品副都统升至从四品明威将军。

  连升三级,殿前一片恭贺之声,不乏艳羡目光,大意我也听出几分,不外是说沾了本宫推荐的光儿——我忍不住冷笑,用生命去换取的官职荣誉,你行你上啊。

  我没工夫理会那些虚情假意的逢迎,只让抬辇的内侍再快几分,临出朱武门时,总算追上了那道身影。

  “高将军留步。”我忙叫内侍停下,下辇郑重地缓步行去,直停在他身前。

  那人缓缓转身。

  如我无数次猜测的一样,阳光下,那张脸棱角分明,眉浓黑飞扬,唇薄而坚毅,再加上那动人心魄顶天立地的气势,让他显得无比风姿卓越。但和我想象中不一样的是,他竟那么年轻。

  虽然我知道他今年不过才三十六七岁,但我印象中那历经无数次战役洗礼,饱受丧亲失友和身体残疾之痛的男子,定然是沧桑而落魄的,可那笔直的身体,威严的气势,甚至明明不能视物却依旧炯然的目光,都让我恍然,他竟还是那个传言中威武英勇的狼帅高之涯。

  许是因为眼瞎的人都会耳明,他只这一句便听出了我的声音,于是轻轻松开扶他而行的仆从的手,向我行了一礼:“臣高之涯见过长公主殿下。”

  明知道他瞧不见,我仍伸手虚扶了一下,笑道:“刚才是舒夜眼拙,未识得高将军,所以特意追过来赔罪,有失礼之处还望将军见谅。”

  其实赔罪是假,一圆儿时的梦想才是真的。也许他出现在朝堂并非偶然,我想结识他可以来日方长,改日去他府邸拜会或是让皇兄母后下旨宣他晋见,但我却不想用自己的身份来命令他,只是想在第一时间近距离瞻仰期许很久的偶像。

  高之涯听了我的话似是微顿了下,唇边浮了一丝淡淡的笑:“长公主言重了,殿下虽不识臣,但臣却在乡野市井中早闻公主大名。”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再笨我也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好话,而我在乡野市井当中的传闻是何模样,用脚趾头也能想得出来。

  曾经无数次梦想过与他相遇的情景,纵是得不到他的赞赏,但哪怕只有一个鼓励的微笑也会让我内心雀跃。可是……望着他漆黑幽然的目光,深不见底般的淡漠,就连唇边礼节性敷衍的笑,在我眼中也只觉得含着刺目的嘲讽。

  “臣身体微恙,若公主没有事的话,臣请告退。”

  我隐约听到身边的吸气声,我知道那是我的侍从。在他们眼中,这么明目张胆给本宫脸子看的人,一定没有好下场。

  我亦有些恼羞成怒,见他转身欲行,不由得冷笑道:“高将军慢行,本宫只有一句话想问将军。”

  高之涯怔了下,终是停了步子,转身静静“看”着我。

  我目光向后一一扫去,身后诸人都很精明,忙识趣地远远退开。我见高之涯身边的仆从年纪不大,但身材笔挺、目光沉定,见我望向他却只是从容回视,而高之涯也没有丝毫让他回避的意思,心下明白这定然是他极心腹的亲信,于是不再勉强,只缓缓开口:“纵是失了双眼,高将军胸有万壑千机,仍是不遇良才,仍能为国出力,为何您直到今日才重入朝堂?”

  高墙遮住了初冬的暖阳,我却清晰看见高之涯面色微不可见地一变。

  我不欲揭人伤疤,尤其这还是我最佩服崇敬的人。于是不待他言,我又道:“将军纵是看不见,但以高将军的武功卓越,亦当听得出,舒夜脚步之声可有异样?”我微微苦笑,也实在不愿自揭伤疤,却更不愿抱憾终生,“实不相瞒,舒夜身中剧毒,内力全失,脸被毁伤,一条腿又跛了,推己及人,您用六年尚未痊愈,又如何要舒夜三年就能坦然视之?”

  我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对于我的故事,知道真相的人并不多。官方传言大抵我这个嫡长公主十三岁时因生性顽劣被父皇送到圣地清凉山*,三年多前归来之时手执父皇遗旨成了定国摄政长公主。然而多年修行却没让我心性平定,反而变本加厉,依旧性情乖戾,行止恶劣,为人荒诞无德。

  毕竟那段往事涉及宫闱间许多不光彩的手段,他们不欲张扬,我也无所谓颜面。至于私下种种,均属谣言,传成何样,我亦不曾在乎。

  而这却是我第一次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如此坦言心事,我知道有些唐突,但我以为,我们神交已久,他当懂我。

  果然,片刻之后他淡淡抬眸,仿佛在重新审视和打量于我。明知道那深不见底的目光什么都看不见,却依旧让我的心不由得疾跳了几分。

  “是臣愚昧,望殿下见谅。”

  “高将军是我一书之师,舒夜今日是特地来拜师的。”我诚恳地望着他。

  静了一下,高之涯开口,语意依旧平淡:“公主见笑。其实当年若不是……”

  不在乎他的语气,他果然还记得当年之事,这已让我内心雀跃,然而我却

  打断他的话一字字地道:“高将军心血所集,舒夜受益匪浅,不论发生什么,舒夜都不曾后悔当时选择。”

  高之涯面色一肃,忽然伸了伸手,他身边一直跟标杆一样站立的仆从立刻向后退到听不到我们谈话的距离。高之涯静静开口:“公主今日找臣究竟所为何事?”

  我不由得笑了,他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聪明敏锐,不愧我仰慕那么多年:“舒夜所求有二,一是高将军的忠心,二是高将军的指点。”

  高之涯刚刚开阔些的眉头又微蹙了几分:“臣只忠于大靖。”

  我轻笑:“高将军肯忠于大靖,便足够了。”

  我实在没有要他忠于我的意思,但这世上有太多人只盘算着自己的利益而枉顾家国天下民生,唯他,我愿信之!

  许是明白了我的心思,高之涯的唇抿了抿,面色越发深沉,没再开口,于是我又道:“至于高将军指点一事……”

  话未说完,我见宫墙不远处一道绯色人影款款走了过来。

  我微一皱眉,向他打眼色,他却视而不见,径直行到我面前:“臣呈久,见过长公主殿下,见过高将军。”

  他识得高之涯?我扬扬眉无法细问,只瞪着他无声抗议:正说到关键处,你出来捣什么乱呢!

  呈久却笑得越发谄媚,语意间似还有丝委屈:“公主久不上朝,臣又因为官职低卑不能入殿伺候,好容易在外面等到公主,臣无他愿,只求看一眼公主,看到您平安臣便放心了。”

  我怔了怔。手足相亲多年,彼此一向心意相通,唯这次我竟看不透他到底想做什么。于是我继续无语地盯着他,看他怎么唱这出戏。

  “既然殿下与高将军相谈甚欢,臣便不打扰两位,先行告退,下朝之后臣再去好好伺候殿下。”说罢他居然向我暧昧地眨眨眼,行了一礼飘然而去。

  我忍不住抚了抚额,早知道呈久在外人面前能装得比我还无耻,但面对我的偶像,你好歹给我留点面子行不行,而这神神道道来去匆匆,你又唱的是哪一出?

  忽见高之涯眉间浮起一丝思量,随后言意淡淡听不出褒贬:“殿下身边果然藏龙卧虎,刚才那位大人好沉稳的内息,好凌厉的气势。”

  我又怔住。自从受伤以后我内力全无,对许多事情的感觉也迟钝了很多,但高之涯这话一出,我却瞬间明白了呈久的心思。他在用自己试高之涯,亦将自己推向与我同进退共存亡的一线之上。

  明知道我现在最应该做的是装糊涂地说“高将军之话本宫听不明白”,将自己择干净,可我除了内心激荡,竟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正在我怔忡间,忽听高之涯抱了抱拳沉声道:“臣知道殿下求的是什么,臣自会尽早送至殿下府上。”

  说罢,不待我多言,他便转身离开。

  远在一旁的仆从迎上几步欲扶他的手,却被他轻轻推开。那坚定的步伐、挺拔的身姿和刚才留给我的沉毅表情都让我心震撼——高将军,你比我勇敢,因为其实不管多久之后,我只怕都再没勇气重新立于曾经跌倒的地方。

  (四)

  回到公主府。

  我赶紧叫长碧过来帮我换下这身朝服。服饰的重量虽比以前的战盔银甲轻,但我还是觉得被压得腰酸脖子痛,跟长碧抱怨着一辈子不想再穿——这话传出去,大概会有很多人骂本宫矫情,要知道想用这种辛苦来换本宫这一品朝服的大有人在。

  长碧是我的贴身侍女,从我独居晗夕宫开始就贴身侍候我,至今有十五六个年头。昔日初到北地,我企图带她女扮男装混在军营,但因为她实在长得漂亮,到边关没多久就被人识破,再加上她又水土不服,我无奈之下只得先遣她回了京城。

  所以三年前我回京之时还能见她一旁侍候,不是不感慨,毕竟当初我身边的旧人只余她一人。只是感慨之余却也不得不以小人之心地多想,她目前对我的忠心还剩下几分。

  所以除了日常梳洗侍候,很多事我有意瞒她。而她倒也本分老实,一如当年那个被我欺负惯了的丫头。

  待侍候我梳洗完毕之后,我吩咐她:“去把秦总管叫来。”

  不一会儿,秦总管便笑眯眯地出现在我面前。

  “叫厨房准备些好菜送到后院,把以前父皇赏的二十年‘满庭芳’也取来一坛。”我含笑道,“怎么着韩清也算是从公主府出去的,本宫替他把酒送行。”

  “老奴还不及恭喜殿下。”秦总管忙应声道。

  我不由得失笑:“秦总管恭喜本宫做什么,回头韩大将军回来,秦总管便去敬他一杯好了。”

  秦总管也笑道:“殿下又不是不知道,老奴沾酒即倒,何况韩大人对老奴一向有点误会,老奴就不扫殿下和韩大人的兴致了。”

  秦总管跟韩清之间,的确有点……过结。当初韩清“抵死”不从本宫时,是秦总管亲手下的蒙汗药将他抬进卧室才让本宫“得手”的。这些在宫中混得久的老太监,对付不听话的人果然很有一套办法。

  其实,韩清记恨他另有原因,因为要不是我拦着,秦总管是想下*来着——以韩清的武功修为,蒙汗药算不得什么,但*……就很难说了。

  我抿了抿唇不再言语。

  秦总管似忽然想起一事,向我道:“今日发现府里一个婢女和一个账房做了苟且之事,私逃未果,老奴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就自作主张给处理了,但想着毕竟府里少了人,便知会公主一声。”

  我不动声色地笑了笑:“的确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不知道秦总管怎么处理了?”

  “老奴叫人杖毙了。”秦总管面白无须的脸上始终含着温和慈祥的笑,低眉垂目间,仿佛他不是杀了人而是救了人一样。

  我挑了挑眉:“杖毙……有点重了。”

  秦总管躬了躬身,状似惶恐:“他二人不但有苟且,而且手脚不干净,偷了公主府的东西,老奴以为这种罪要重罚,否则……”

  我拢了拢头发笑道:“罢了罢了,本宫就是念叨一句,秦总管不必当真。这公主府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总还是要靠您支撑打点呢,您最熟悉情况,下回这样的事不必请示本宫,看着办吧。”

  挥手遣退了秦总管,我唇边的笑终是缓缓冷下来。

  母后雷霆的手段依旧不减当年,我不过早朝推波助澜了一下,这会儿就已经将内奸揪出,本宫的日子还真是不好过。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今日虽不是十五,但月亮极是明亮,映着一地凄清。

  申时已过两刻,桌上的菜换过一遍,可本该出现的人还没有出现。于是本宫非常不悦,一怒之下砸了桌上的饭菜,更是派人亲自去皇兄宫里要人。

  酉时三刻,那道挺拔威武的身影才阔步而来。虽还穿着朝服,却不再是早上的六品,而换成了四品将军的服饰,越发衬得他气宇轩昂。

  我围着貂裘抱着手炉坐在石桌前斜睨着他:“韩大将军好大架子,有了皇兄当靠山,越发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了。”

  韩清却只盯着我不语。

  我指了指凳子,他撩袍坐下。

  我复又指指酒杯,他举起饮尽,我眼中方渐渐浮起笑意。

  我转转眼珠,他识得我的心思轻轻摇头,示意我周围没有多余的耳目。然而不待我再开口,他却起身:“我们回屋说话。”

  我哧地一笑:“韩将军你抢了本宫的台词。”

  韩清脸上开始浮起可疑的红色,我继续大笑——这个穿梭在千军万马中手起刀落都绝不眨眼的硬朗男子,唯是经不起这方面的调戏,所以当初说服他以这种面目出现在朝堂时,我跟呈久费了不少口舌。

  韩清叹息,无奈地看着我,待我笑够了才道:“进屋吧,外面太冷怕你受不住。”

  他不是多话之人,我当然知道他的心意,忽然调笑他的心思皆无。他为人向来清明朗直,我执意将他置于这种境地,以后他功成名就,封侯拜相,这段过往终将是他人生败笔,他将何以自处!

  我忽然惶恐,第一次有些后悔当初的决定。

  见我怔怔不语,韩清剑眉轻蹙了几分,他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刚要开口,却面色微变,冷喝道:“谁?”

  “哟哟哟,韩将军一吼好有气势,不愧是四品大将,吓得下官腿都软了。”呈久自花廊下步了出来,大冬天的还拿一把扇子故作风雅掩面而笑,我后悔怎么没把阿然的角色分给他。

  韩清见是呈久,刚凝起的冷厉之气渐渐散去,皮笑肉不笑道:“终于也有呈久大人称‘下官’的一天了,哈哈哈哈,本将军实在荣幸之至。”

  韩清官职一直居于呈久之下,虽然文武官制不同,但为此呈久没少在这上面占韩清的便宜,这回韩清终于扳回一局。

  我微一皱眉,向呈久道:“一下午你干什么去了?”

  呈久面上似有几分不自然:“跟同僚喝喝茶,聊聊天,殿下不能让臣十二时辰相侍左右吧?”

  我向前几步凑近了他,笑得不怀好意,冷不丁地指向他的下颌:“喝茶还能喝出胭脂来?快老实交……”

  后面的话猛地凝在我口中,天色沉暗我眼神不济,但凑到近前我还是清楚地知道,他下颌的红色绝不是胭脂,我一下僵在那里,声音发涩:“谁干的?”

  呈久退了半步,笑得风轻云淡:“九爷我神功护体,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

  其实不用问我也知道是谁干的,树大招风,今日早朝我带他招摇过市,那些自诩朝中栋梁们不能动我,于是便找人揍了他。偏他以文官身份入朝,不能让人知道身怀武功,所以只能任他们拳脚相加而不能还手。

  “小夜。”我听呈久相唤,才发现自己双拳紧握,指节泛白,估计面色也好不到哪去。

  “真的没事,九爷我皮糙肉厚,禁打得很,更何况那些人也不过都是花拳绣腿,比昔日战场上的……”

  “九哥。”我忽然开口打断他的话,虽然流不出泪来,但只觉得眼眶发痛,鼻子发酸。

  呈久怔了一下,面色微白,竟第一次再笑不下去。

  我很久没有唤他“九哥”了。在边关时,他们几个最怕听到我那个“哥”字出口,每当我这样相唤时,准没好事,不是有求于他们,就是犯了错求他们原谅。如今九人已去大半,曾经快意人生的洒脱、横刀立马的风流、保家卫国的雄心壮志尽归于苟且偷生的屈辱,不管我们怎么挣扎忍受,都难逃生离死别的痛楚与折磨。

  “小夜,别这样。”韩清缓缓开口,第一次主动上前,一根根掰开我冰凉僵硬紧紧掐在掌心的手指,“你当知道,我们不是为自己活着。”

  仿佛随着拳被打开,我所有的软弱怯懦也一点点显露在空气中,我一把抱住他的肩膀,将头紧紧抵上他宽厚的胸膛。

  明显感觉到韩清身子一僵。我知道,他并不习惯如此亲密的接触,而我与他唯一一次如此相亲,是三年前他和呈久、阿然一身风尘出现在我面前时。当时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抱紧他们三个,那是劫后余生的惊喜,如溺水者抓住浮木——我以为我最亲近的亲人全都离我而去,这世上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我!

  良久,我感觉到他宽大的掌轻轻落在我的肩头,一如每次出征之前我们所有人都会用相同的动作彼此鼓励一样。

  于是,我抬头,手落在他的肩头:“三哥,一定要赢,一定要活着回来。”

  他的另一只肩头落下的是呈久的手,声音不若平时清亮,含了几分喑哑:“三哥,一定要赢,一定要活着回来。”

  韩清沉稳坚定的声音清晰地响在我的头顶上方:“放心,有边城五万英魂相佑,我一定会赢,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替长风九骑和长风军报仇!”

  “你们太不厚道,这种时刻,怎么就少了我。”阿然的声音幽幽传来,似含了浓重的鼻音。不待细看,他一下扑了过来将我挤走,一拳也敲在韩清肩上:“三哥,你一定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嗯,不用太担心人家……”

  我和呈久几乎晕倒,那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伤感顿时烟消云散。

  我忽地想起一事,一把拉开还要趴在韩清身上继续发挥演技的阿然:“我托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阿然揉揉眼睛笑道:“我办事你还不放心?”

  我双眼一亮,一手拉住阿然,另一只手捉了韩清的手腕,向呈久扬声道:“走,咱们进屋说,有惊喜哟。”

  阿然骇笑:“哇,公主殿下今晚又要连御数男……”

  “噗!”呈久又没忍住,我无语望天,唯韩清,继续脸红中。(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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