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斜单鞭(11)
【柒】
七天后木桦再一次找到杨宣成,让他做好准备,今晚会有天津中央银行的黄金从他的码头秘密启运装船,从水路离开天津。杨宣成闻言大怒,一是这么大的事情木桦居然不提前与他商量,这明显还是不信任他,既然不信任他又何苦来找他装船呢?二来是木桦做事果然棋看三步,之前故意放走刘广海只怕为的就是制造启运这批黄金的机会,俨然把他当成了棋子。三是惜缘刚刚有了身孕,码头又在袁文会的严密监视之下,这么大的事情万一出个意外,岂不是要连累许多无辜的人?
杨宣成看着木桦脸上那副志在必得、必须听命的神情,忽然有股说不出的厌恶,多少年了,几番努力自己还是要被这些人指来使去,不论自己走到哪一步,都会有高高在上的人对自己发号施令。父亲当年那个自由自在、来去如风的江湖,难道真的就是个传说?
杨宣成一甩袖子沉声道:“木老板客气了,您没有签约,也没下定钱,按码头上的规矩,这趟活我们小码头接不下,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木桦一愣,笑道:“哥啊,您是个大英雄、大人物,这做的可是有利于国家的大事,如果这批黄金失陷到日本人手里,咱们可都是民族的罪人啊。”
杨宣成哈哈一笑:“木老板您太高看杨某了,这么多年的江湖混过来,杨某知道,‘英雄’二字不过就是一顶高帽子,是那些闲人们要你为他们流血流汗甚至卖命之前,给你画的一张空头支票而已。杨某亲眼看见多少英雄在送命之后不过三五年,就被人忘得一干二净。再者,”杨宣成冷眼看着木桦,“丢了批黄金我就是罪人了?我知道黄金有价土地无价,那丢了东三省的,丢了察哈尔、热河的,马上就要再丢天津的,谁又是罪人呢?”
木桦一愣,转口道:“哥,我爹当年可说了,你得负责保护我。”
杨宣成又是一声冷笑:“我认为,无论如何每个人都该对自己的人生负责,而不是请求他人对你负责。把责任放在别人身上,本就是自己对自己不负责。”
木桦面色一变,沉声道:“你可知为了这批黄金,我制定了多周密的计划,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多少牺牲?你若是不干,我岂不前功尽弃了?”
杨宣成此时强压心头怒火:“你只知道你的前功尽弃,你就不想想因为你所谓的功,我全码头上下的兄弟们,我,还有你嫂子,要为你冒多大的风险?功有用还是命有用?难道我们所有人,就都是你指来喝去的棋子不成?”
话不投机半句多,木桦面色阴沉地向杨宣成抱抱拳,转身而去。
杨宣成也不管他,自顾自地忙码头上的事情。可当他回到家时,却没闻到平日里熟悉的饭菜香气。杨宣成心中一动,推门冲进屋里,屋空灶冷,惜缘并不在家,桌上放有一张字条,用茶壶压在下面:哥,我带嫂子出去散散心,你今晚放心在码头上装货,完事之后我亲自送嫂子回家。
杨宣成气得跺脚,将信纸揉碎了狠狠甩在桌上,这白眼狼居然学会了绑票,绑的还是自己的嫂子!杨宣成在屋里犹如一头暴怒的狮子,他一脚踢翻椅子尤嫌不足,闯进前日木桦来此小住的东屋,却找不到可以发泄怒气的物件。杨宣成立在屋中拧眉沉思片刻,复又跺了一脚,出门直奔码头而去。
六顺儿等人见杨宣成去而复返都很惊奇,杨宣成只对他们说,晚上有些精密仪器要装船,怕摔坏了赔不起,所以就过来看看。并且嘱咐了加餐、添灯、选派人手等等诸多事宜。果然夜色刚临,三辆卡车拉着几十个货柜鱼贯而来,第一辆车驾驶室里跳下来的赫然是海鹞子。
杨宣成对他一直存有好感,忍不住走上前来抱拳行礼,海鹞子也神色激动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杨宣成问起之前的经历,海鹞子依旧少言寡语,只说了句:“遇上少当家的,就跟他干了。”便再也无话,示意他抓紧安排人装船。
杨宣成在一边手捏怀表心急如焚,拧眉沉脸不停地催促人快点,这脸色吓得码头上诸人谁也不敢发问,只好玩命地加快装船速度。
三车货物终于在半小时内装船完毕,海鹞子与杨宣成都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这时候木桦拎着几个装满商品的纸包笑嘻嘻地陪着惜缘出现在码头大门口。惜缘显然也发觉事情有些不对,木桦不仅仅是陪她逛街吃饭这般简单,因此一见杨宣成,她马上跑过来站在他身边,紧紧挽住他的胳膊,面色有些惊恐。
杨宣成面沉似水,低声喝道:“好你个白眼狼!你还讲不讲人情?”
木桦面色肃然,立正站好答道:“木桦只知自己是国之鹰犬,所作所为以国事为大,国家之重,容不下私情。”
杨宣成大怒,走上前去抬手就要打,挥手间却看到木桦头上那两条难看的刀疤蚯蚓般地爬在额边。这是杨宣成几年来一直耿耿于怀的旧事,当年若是他早到一步,木桦就不会受罗公子这般羞辱,如今黑面虎已经不在,杨母、许思汀都已离他而去,自己只剩下这样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这一掌他又如何能打得下去?
杨宣成恨恨道:“你不知道你嫂子有身孕么?”
“知道,所以才用她来请动你办事。”最难提防的人,往往是最熟悉你的人,因为他们最清楚你的软肋所在,而且并不吝于在此插上一刀。
杨宣成一字一顿又问道:“那若有一天,你家老板要你来杀我呢?”
木桦眼神一涩,流露出一瞬间的凄苦神情,却又马上恢复冷峻的面目:“木桦乃是国之鹰犬,自然唯国命从事。”
杨宣成一阵冷笑,又从冷笑变成苦笑:“好,好一个国之鹰犬。那就请木先生以后无须与杨某兄弟相称,杨某担待不起啊。”
木桦神情一变,却也不再多言,指指身后道:“哥啊,你送佛送到西,帮兄弟我挡一挡后面的人,这恩情我日后一定加倍奉还。”果然后面一阵自行车铃响动,似是有大股人马追了过来。海鹞子急忙喝令启动马达开船,木桦跳上甲板远远朝杨宣成用力挥手再见,杨宣成却顾不上看他,也不想再看他,一个人沉着脸走向码头门口,迎上追过来的那群袁门打手。
于短腿跳下自行车,来不及支车梯就跑了过来:“让开!让开!”
杨宣成岂能让他闯进码头去,丁字步站开一个人挡在码头门口。于短腿喘了几口气,实在是没有走上前去伸手推开杨宣成的胆子,他后退半步道:“杨大把头,我们在给袁三爷办事,你让我们进去,我们要找人。”
杨宣成笑了笑:“那你要找谁?何姓何名?哪家店铺的?”
这于短腿一时还真说不上来,他只好比画着说了一下木桦的身高与容貌。杨宣成又笑笑道:“鄙码头实无此人。”
于短腿气得跺脚:“杨大把头,你别跟我睁着眼说瞎话,你信不信我拆了你这破码头?”
杨宣成不动声色,继续笑笑道:“那你信不信今天我就把你们这些人的胳膊腿都拧折了?我就在这曾经拧过三十五个人,就你带来的这十几个,要不要试试?”
于短腿面色变了变,后退半步,回头看了看身后夜色里孤零零的十几号人,又看了看一脸戾气的杨宣成,还真鼓不起冲上前的胆气来。他狠狠道:“姓杨的,日本人马上就要打进天津城了,我看你还能横几天,你就等着吧,有你后悔的时候!”
看着于短腿等人远去,木桦乘坐的小火轮也远远没了踪影,杨宣成长叹一声,只觉浑身乏力、心力交瘁,想到自己几乎成了一只外表强悍内心却极恐惧的纸老虎。回想几年来无论失败后的一地碎片残渣,还是胜利后的人声鼎沸,真正能够留到最后陪伴自己的,却一无所有。长时间的单打独斗,最容易使人筋疲力尽。
惜缘悄悄地走到杨宣成身边,紧紧地挽了他的手臂,将身子倚在他身上。杨宣成沉默半晌,伸手拍了拍惜缘的肩头安抚道:“不怕,天塌不下来,即便天真的塌下来了,还有我替你顶着呢。”
(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