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堂大院的调解判罚结束,看热闹的庄民依依不舍地回家。
李梦空和张万里在路上并行,朝庄子东北角的英烈祠行去,沿途看到不少返回的庄民。
李响找韩世忠帮忙,借用了一只官军快船紧赶慢赶,终于把几十位阵亡庄丁的骨灰运回明月庄。
看着眼睛红肿、伤心欲绝的男女老少,李梦空心有不忍道:“死在江南的庄丁惨呐,遗体都运不回来,只能烧成骨灰带回来。还好有英烈祠供他们一起安息,也算一种弥补了吧。”
张万里心中激荡,“刘统制不仅是庄主的岳父,更是带着庄民上山,并提供了多年护佑之人。如今刘统制身陷德清县城,理应前去相救。”
“而且庄民也不会白干,如今的江南正值乱局,但也是发财的好机会,关键是有门路。除庄主大人提供的门路外,庄民大可靠本事赚钱,不过从庄主的来信看来,咱们的庄民不是人家的对手。”
“已经死了好几十人,却没有几个人提撤出江南之类的话,庄民大都是有良心的。说句不合适的,万里真没想到,咱们的庄民会如此抱团。”
李梦空拍了拍一个失去父亲的孩童的小脑袋,向那位年轻妇人点头致意,继续前行,“庄主带着大家伙儿走到今日,被为难过好几次。哪怕是后退过一次,也就没有如今的明月庄了。”
“庄民的行事风格多受庄主影响,遇事不会轻言后退。所以有庄民失去丈夫,有孩童失去父亲,有老人失去儿子,却没几户人家心灰意冷,只认为是必要的代价。”
“万里,你可知这样的人心,需要什么来维系?”
张万里不假思索道:“抚恤,活路。”
“对,也不全对。”李梦空经过名医的调理,脸色红润很多。这位老人在半山腰停下步伐,将拐杖杵到地上,幽幽说道:“一次性的大额抚恤,外加持续十几年甚至二十年的钱粮救助,能够让阵亡庄丁体面地离去,让家里过上宽松的日子。”
“一个公中名额,能保证阵亡庄丁的家里人有出路,不用担心受人欺负。”
“以上基本解决了阵亡庄丁的后顾之忧,但还有一点很重要。”
李梦空暂停了说话,仰头看着小山顶端的英烈祠。
国朝初年,大周各地都有建立英烈祠或忠烈祠的习惯,明月庄设立英烈祠的行为不算出格。
但其他地方的忠烈祠、武烈祠等五花八门的祠堂,供奉的都是口耳相传的大将军,尤其是本地的大将军。不像明月庄的英烈祠,供奉有每一位阵亡庄丁的牌位。
而且
大周以文抑武,大部分地方的武祠早已长草,或者沦为了乞丐的聚集处。大周百姓心里早已没了武祠的位置,取而代之的是孔庙、诸葛祠等文庙。
明月庄唯一算得上奢华的建筑,就是眼前这栋在下午阳光照耀下显得巍峨雄壮的英烈祠了。
张万里明白了李梦空的意思,“抚恤,活路,尊崇,缺一不可。好些庄丁每月都来这里,祭奠阵亡的兄弟好友,也是在激励自己奋勇争先吧。”
李梦空皱了一下眉头,“庄丁的抚恤,以往是我和庄主一起盯着,没有出现丢人的事情。万里要多上心,这种事情一旦有差,你知道是什么后果?”
张万里作揖拜谢,心里有点发毛。他还真不敢保证,本次的抚恤有没有出什么岔子,打算回去严查一下。
“你刚才说要找我求助,为的便是庄主要求增派援手之事?”李梦空摆摆手,谈起张万里找他的目的。
张万里叹口气,道:“庄主命令王晓晨带上足够的人手和药品,这倒没什么问题。”
“但是要鼓动更多庄民,多搞出几支商队前往江南,这就比较犯难了。”
“庄里的作坊和商队,正和汴京的武人联手发财,赚钱赚得不亦乐乎。江南传来的消息却是屡屡碰壁,就没几个人赚到钱的。”
这么一对比,刚刚接替李梦空执掌庄内事务的张万里就尴尬了。
张万里不是一手将明月庄带到今天的庄主,也不是资格最老、深受庄民信任的李梦空。他出面鼓动,只能让担心利益受损的庄民反感,没准会起反作用。
庄主大人在信中措辞严厉,并且规定了日期。生怕耽误庄主大计的张万里无奈之下,只好求助于李梦空。
“我不是怕得罪庄内人家,得罪人是免不了的。我只是怕前往江南的庄民太少,耽误了庄主的大事。”张万里补充了两句。
李梦空想了一分时间,点头道:“我已卸任,庄内的事情不该多管,但是把庄内的上层人家找过来,说两句话,还是可以做到的。”
张万里大喜,想要大礼拜谢,却被李梦空笑着拦下了。
两人走入英烈祠上香,顺便和看守这里的几个伤残老丁聊了一会子。
走出英烈祠,两人回头看了一眼。他们明显地感觉到,在英烈祠中看了一会儿灵牌之后,整个人都轻松了一些,心中十分宁静。
两位在大周土生土长的知识分子,感受到在大周十分新鲜的集体认同感。他们清楚地意识到这种基于小门小户抱团取暖而产生的认同感,是在很久以后了。
李梦空
已经年近六十,张万里也超过五十岁,都已不在年轻。两人从宽敞静谧的祠堂出来,慢慢朝山下走去的时候,都在想自己能陪着庄主走到哪一步的问题。
正在此时,一位那树森的手下快步走过来,交给张万里一封情报。
张万里拿到李梦空眼前一起看,只见上面写着虞允文在南阳郊外点兵的详细过程。
“熊成文和那树森两个做得很好。”李梦空高兴地点头,眯起眼说道:“如无意外,张天垒肯定可以得到独领一路的资格,没准还会更好。”
张万里兴奋之余也有担忧,“张天垒哪儿有那么大能耐,可以保证每一位厢军得到应有的战功和赏钱,哪有那么多活计供阵亡士兵的亲属安身,还不是咱们明月庄在背后撑腰。”
“没有咱们庄主的信誉撑腰,那些活得凄惶的大头兵,能忍受严酷的训练,在点兵之时大放光彩?”
“哎不对,咱们明月庄是不是太高调了?庄主一直以来的思路都是隐藏再隐藏,闷声发财,万一被虞大人这样的朝堂重臣盯上……”
李梦空也意识到了其中的风险,他呼口气道:“你担心的不错,咱们不能小瞧人,更何况是虞大人这样的能臣。若是虞大人这样的宰相之才真地盯上咱们明月庄,可不只是麻烦而已。”
“这样吧,趁着还有时间,咱们做些补救,希望能赶得及。这是庄主大人第一次完全撒手的大事,若是给庄内带来不好的影响,咱们就羞于见人了。”
当天晚上,李梦空将曽木匠、雷成、甄老实、唐国豪、四眼仔、刘小慈、杨建川等人召集到议事堂,这些人都出身庄内的上层人家。
在李梦空等人看来,上层人家就是拥有多个矿场、商队、商号或作坊,完全不需要为柴米油盐担心的人家。
为了达到更好的效果,张万里把庄内但凡有作坊、矿场和商队的人家全部请来,也就是庄主大人口中的中层人家。
张万里将庄主在江南的近况公布,然后便将说话的地方让给李梦空。
没有参加过这等“机密场合”的中层人家先是兴奋了一阵,在听到庄主带着几百人和几千敌军周旋并全身而退之后,更是交头接耳地议论庄主大人有多么厉害,方腊军有多么不是东西等等。
在庄民的思维中,凡是和庄主大人作对的家伙都是跳梁小丑,更别提破坏小民生存之本的永乐朝了。
曽木匠、甄老实等上层人家,以及有门道了解公中计划的中层人家,多少猜到了本次议事的目的。
李梦空咳咳两声,场内瞬间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