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我就觉得不对,总觉得对阵的方腊军有气无力。”
一谈到战事,韩彦璋立即收起了戏谑的表情,“昨天凌晨,我带兵往东南推进,直接到了邬福大营门口。”
“邬福丝毫没有出战的意思,不过营垒搭得确实不错,寨墙上的方腊军又严阵以待。我没有贸然进军,只是让斥候私下查看,防备埋伏和突袭。”
“有两个不怕死的军中效用,靠近邬福大营,看到大营西南角乱成一团……方腊军竟然在杀自己人!”
韩彦璋不再多说,他很确定子安先生和李响肯定能明白,邬福大营到底发生了什么。
果然,子安先生长叹口气,“因果循环。永乐伪朝生生造出七十万饥民,而今疫情肆虐,方腊军的步伐也被拖住了。”
李响内心十分愤慨,但他隐隐知道,官军的做法不比邬福好到哪里去,“邬福部出现了疫情,难怪会休战。国朝可以组织防疫,军士可以得到医治,实在不行也可以暂时后退,方腊军三样都不沾边。”
十天前,疫情造成的恐慌达到顶点,太湖以西的官绅、百姓和饥民闻之色变。商贾撤离,官军严阵以待,真正是风声鹤唳。
如今疫情已经初步得到控制,近三天内都没有大量染病的惊闻传来。
李响得知疫情的第一时间,便将自己所知的,以及柳至和等名医毕生整理的防疫知识写成急报,通过快马和快船上报给身在建康的韩世忠。
明月庄的控制者李响,这位民间豪强上交的防疫知识,大部分内容其实还是根源于流传千年的医书。
非要说哪里有了不得的长处,也就是对防疫流程的细致讲述,和繁密严苛到极致的各种规定了。
李响在急报中,主要提了七项建议:
全面隔离。将饥民以籍贯分开,进行全面管控,禁止随意走动;
石灰消毒。不论是百姓、饥民或军士,都要清洗全身,然后浸泡在石灰水中杀菌;
蒸煮过滤。不能喝生水,不能吃任何生食,衣服最好也蒸煮几遍;
口罩面罩。这一点对官绅和富商来说不成问题,伙长以上的军士也没问题,其他人暂时只能自求多福;
烈酒消毒。蒸馏工艺在大周已经出现了百余年,之前一直被官营酒坊和几家大族秘藏,如今被李响公布了个通透;
外运人口。大周本有定例,每当一地出现大疫,尽迁其民往他处;
以工代赈。江南战事正急,修桥、修渠、运送物资、打造器械等活计,最好全部从没有染病的饥民中挑选。
“短短十余日,要紧之地的疫情已经被压制下去,出现瘟疫的可能性大大降低,这可是天大的功德。
”
子安先生眼中全是激赏,以手杖杵地,语气激昂地说道。
面上客套着子安先生和韩彦璋的夸赞,李响内心的感觉却无比复杂。
把蒸馏工艺散发出去,无疑得罪了很多大族和商号。
蒸馏过后的高度白酒,虽然还没多大市场,但官府和很多大族的核心机密都需要蒸馏工艺,这是大周很多名酒的压箱底功夫。
李响公布了蒸馏原理还不算,还把明月庄后山研发两年多、已经较为成熟的蒸馏装置扔了出来,能不招人恨吗?
不只是能量强大的几个大族和商号,李响还间接触怒了转运使、安抚使、盐铁使和知州、知县等经制官员。
控制疫情,赈济饥民,本该是大周官吏的职事。
李响一介民间豪强,妄加置喙便罢了,还到处印发什么“防疫十策”、“十点忌讳”、“双十细节”……关键是效果还那么好,故意衬托官府多无能是吧?
有子安先生、韩彦璋甚至韩世忠的提醒,李响当然知道自己得罪了很多人。
但李响毫不后悔。
有所为有所不为,他明明有更好的方法救助更多性命,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成千上万人死去?再给他十次机会,他还是会将蒸馏工艺和防疫知识广加传播。
对官府在控制疫情方面的行事效率,李响也多有不满。
口罩、面罩和烈酒等物,大部分的饥民、百姓和军士根本没有,但在大周特别是眼下的江南,这些物资确实很金贵,李响只能在心中叹息。
蒸煮过滤和石灰消毒方面,好些地方做得很敷衍,李响就很不满了。
有的地方不是没办法,完全可以组织饥民和百姓开矿采石,以得到煤炭和石灰控制疫情,但就是没人去做,非要高价从江北购入物资。
要说这里面没有猫腻,李响打死都不信。
至于医治病员所需要的大量草药,李响只能将更多商人引入江南来打压物价,更多的就做不了了。
每一条人命都有重量,差不多是李响内心的最后底线。如果连这一点都守不住,李响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或许会疯掉吧?
李响突然想到了一事,忍着内心的惊悸,低声问韩彦璋:“官军和官差,有没有像方腊军一般,将染病的百姓……”
韩彦璋眼神躲闪,几息之后,还是在李响的逼视下,轻轻点头。
李响软倒在椅背上,眼睛瞬间湿润。
其实李响内心早有判断,但一直没敢问,如今疫情已经不再扩大,他终于没忍住,没想到还是这般残酷的答案。
子安先生把右手放到李响的肩膀上,劝慰道:
“你已经做得够
好了。若不是亲眼所见,老夫才不信大周有这般为了小民性命,义无反顾的年轻人。”
“人力有时穷,小友的所作所为,已是超出了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要求。”
“何苦将心思全部放到看不见的地方,为那些无能为力而愧疚。且看这间厅堂里的人,想想州衙内的几百人。因为有你在,州衙内倒下的不足十人,这是谁也抹不去的德行!”
李响抬起头,朦胧视线中看到的画面,是厅堂内集体用餐的武人文吏,搁筷起身在向他作揖。
“我等多谢活命之恩!”
对李响的称呼多种多样,但口中的感激都是发自肺腑。
发现疫情的消息刚刚传回湖州,李响便将驿馆内的亲卫全部撤到州衙,并连夜准备石灰、柴炭和酒水等物资。
子安先生对李响抱有莫大的信心,直接将州衙之内的疫情防控交给李响,任由李响施为。
外面的人不能放进来一个,饭食都要蒸煮得透透的,每天都要用石灰水为身体和住处消毒,口罩面罩除了睡觉都要戴着,只要有阳光就拿出铺盖暴晒……
繁杂严苛的规定让很多人不满,有不少人忍不了各种不便,偷偷放松了自我要求。结果嘛,州衙内一共倒下九人,有八个都是对李响有微词的。
四天前,湖州城开始大量往城外丢尸体,都是撑不住的染疾之人。
外面的传染率接近十分之一,几百人挤在一起的州衙居然倒下不到十人,而且大多能治好。两下一对比,绝大部分州衙属吏和官军将佐,对李响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李响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他站起身左右拱手,身体略微前倾,“多谢诸位,只是……”
“那些可怜的百姓和饥民,都是人命啊……”
“小民何辜,勤劳一生只为衣食,还要遭受兵祸疫情……”
到江南那一刻起,一直积累到今日的压力终于决堤。
自己的命,身边亲卫、庄丁的命。大周百姓的命,永乐伪朝百姓的命……李响认识到大规模战事残酷性的同时,也开始思考江南之事的因由,但暂时没有启发。
李响心神失守,正在飙泪,却见大牛惊慌地跑了进来。见到所有人站着行礼的场面,当时愣住了。
见庄主大人点头,大牛大踏步走到李响身边,耳语一阵。
李响的眼泪顿时止住,几息之后连抽噎都停下了。
所有人面面相觑。
子安先生和韩彦璋见李响神色大变,正在想如何委婉地出言问询。
只见李响一拳砸到桌面上,发出一声怒吼:
“方腊军,我入你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