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光转瞬即逝。
闪电时间非常短,但足够所有的方腊军士兵和青壮看清战场的惨景:庄丁阵线闯过的地方,以不同姿态倒下的尸体相互交叠,怕不得有两百人。胸腹等要害受伤,暂时未死的方腊军士兵虚弱地呻吟着,口中淌血。信奉肢体不全便无法超生的重伤士兵爬着,一瘸一拐着,大哭着找自己断掉的肢体,找到后便紧紧地抱在怀里,坐在原地等死。
李响带领的庄丁一方,伤亡要小得多。闪电投下亮光之前,阵亡者刚好二十人。重伤,或者因为关节等要害受伤不得不退出战场者,加起来一共十七人。
根据平时安排和李响的战前交待,学过几招救治手段的庄丁逐渐退出战阵,把受伤的同伴聚集到一起,一边包扎伤员一边布置小圆阵的防守。
雷声震响。
绝大多数的方腊军士兵陡然一惊,从厮杀的狂热中惊醒过来。他们看到了围成一小圈的官军乡兵伤员,回头再看看战场中倒下的那些尸体,一个惊恐的念头占据了他们脑海:咱们死了这么多弟兄,他们才少了那么点儿人。这伙乡兵刀枪不入?!
方腊军士兵左右看看,想要寻找以往相熟的弟兄和老乡,却成功消灭了自己仅存的最后一丝斗志。
好些一起杀官绅富商、一起喝酒吃肉、一起玩大家小组的熟面孔都倒下了,将近三分之一的人都倒下了,这仗还怎么打!
夜晚看不清东西,下雨声搅乱了厮杀声,庄丁战线太短,这些都导致了方腊军判断上的错误,确实有一定的侥幸成分。
但袁大鼻子所部六百人能够打到伤亡三分之一的水平,竟然还没彻底崩溃,怎么都算是一个奇迹,毕竟他带着的不是精锐部队。
庄主大人很快察觉了方腊军士气的变化。
李响用投枪配合着身边的亲卫杀敌,抓紧突前,以免刘盛和杨营东两个亲信出意外。
见有些方腊军士兵手脚发抖,不断扭头查看身后,李响扬声高喝:“他们撑不住了。向本庄主靠拢,结锋矢阵,杀溃这帮方腊军!”
大旗摇动,铁哨声和竹哨声响起,所有庄丁都跟随自己的什长朝庄主大人靠拢。
想到能和庄主并肩作战,所有的老庄丁都热血沸腾,孙波起这样的新人也调整了一下心态,抓紧武器,奋勇拼杀。
不知道是谁最先后退的,也有可能是那人根本没有后退,只是被庄丁打得后退几步。但失去战心,此刻满心惊恐,全身疲惫的方腊军士兵固执地认为自己“看到”有人逃跑了。
你跑,我也跑!
不只是普通的方腊军士兵开始转身逃跑,袁大鼻子身边的老丁也不复凶狠的劲头。
方腊军的老丁,或称老军,久经战阵不假,但毕竟没见过伤亡达到三分之一的战斗。他们被集合到袁大鼻子身边,战力确实出色,伤亡也最惨重,倒下的便已过半。他们的动作变慢,配合显得粗疏,漏洞增加很多。
战斗的紧张感一松,杨营东低喝一声提起余力,甩着钢枪砸向袁大鼻子,都被袁大鼻子和几个老丁或挡或躲。
袁大鼻子这边的战阵开始溃败,西边高地的随军青壮也杀掉了袁大鼻子的亲信,三五结伙地弯腰逃命去了。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袁大鼻子知道,他彻底败了。
有些人,有些事,往往不照常理出牌。
就在袁大鼻子心存侥幸,扔掉兵器准备投降,期待面前年轻的乡兵指挥饶他一命的时候,一支木杆笔直、锥头点钢的投枪越过十六米的距离,结束了近乎完美的抛物线飞行,也结果了袁大鼻子的性命。
投枪是从刘盛和杨营东的头上飞过去的。两人顾不上思索万一庄主大人扔得不准,导致误伤的问题,带人朝更深处冲去。
袁大鼻子被一根粗壮的投枪放倒。
先是邻近的方腊军老兵互相遮掩着逃跑,紧接着,在不到一分香的时间内,整个方腊军阵列彻底崩溃!
刘盛向西,杨营东向北,两人追击了一阵回来,看到庄主站在被刺穿左腹的袁大鼻子身旁。
袁大鼻子腹部涌出的血液,便是连绵不绝的雨水也无法及时带走,亲卫打起的火把照耀下,这位方腊军小校的脸色苍白如纸。
庄主大人挠挠头,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这个,刚才他真要喊投降?”
旁边侍立的亲卫大多浑身染血,衣袍多处颇烂,露出里面的甲胄。
一位实诚得可以的中年汉子刚加入亲卫不久,见其他亲卫休息的休息,低头的低头,还以为兄弟们让出了露脸的机会,憨憨地答道:“是啊,属下看到……”
“啊哼!”
“咳咳!”
那个皮肤粗糙、几乎谢顶的中年汉子发觉有人在戳他后腰,又听到两位庄内熟识之人的提醒,还见到刀疤脸的什长狠狠盯着自己,终于明白自己说错了话,讷讷地改口道:“属下记错了,属下没看见,没看见。”
为了缓解尴尬,李响扫视一下战场,发现缴械投降的方腊军士兵已经被收拢一处,这才朝袁大鼻子摊摊手,“要投降早说啊,为什么不早说?你应该早说嘛……”
袁大鼻子眼眶似要裂开,断断续续道:“你高兴得太早了……来这里的,不只是徐白将军……安吉县城完了,你也要完!”说几个字便呕一口血,但他毕竟是濒危之身,双腿抖动几下之后,瞳孔很快涣散。
看着袁大鼻子的尸体,李响仔细思考着他临死前说的几句不完整的话。难道徐白还有什么后手,可以拿下安吉县城?派兵过来的不只是徐白又是什么意思,难道……
李响猛地看向东南。他让刘盛集合所有庄丁,又让杨营东看管能动的俘虏,立即向东返回。
在半路上,杨营东凑近问道:“庄主是担心方腊军还有兵马,翻山越岭,专奔咱们这几百人而来?”
“本庄主很可能小瞧了方腊军。”李响的语气有些懊悔,“希望今晚不出什么大变故。只要回到营垒就好,能战则战,不能战就跑,韩招讨使总不会苛求咱们这几百人。”
怕什么来什么。
李响一行人,加上俘虏共计两百三十四人的队列刚赶到河边,就看到
对面的自家营垒附近点起上百火把,大队人马攻打寨墙的厮杀声响起。
南边也传来嘈杂声。
李响眯眼朝南一望,只见河流上游的王家边、潘家上等乡村燃起大火。春雨已经下了将近一个时辰,在这样的条件下竟能燃起大火,可以想见方腊军派来的军士之多。
“本庄主去偷袭方腊军,却有方腊军来抄本庄主的后路,真是双簧啊!”李响感叹道。
还没完,西北边陡然传来喊杀声,火光也随之燃起,很快成为大火炬。李响转头望过去,确定杂乱的喊杀声来自安吉县城的西门附近。闭眼细听,还能听见其中有妇孺哭泣声和百姓怒骂声。
东面河对岸,攻打明月庄营垒的方腊军竟抽出两百人,朝河边赶来。南边小河上游,烧杀了全部山村的方腊军追逐着逃跑的乡民,一路向北而来。
李响看着东面和南面越靠越近的火把,估计着奔向自己这边的方腊军的人数,深吸一口气,果断下令道:“放出烟花,命令守营的张清平和丁史航,守不住便向北边撤退。除了药品,其它物资能扔则扔,保命要紧。”
烟花是一位新庄民家里作坊的产物。那位搬到明月庄不足一年的新庄民还是在按照传统手艺做烟花,只是根据公中的要求多加了金属粉末,造出了几样颜色分明亮度高的品种。
尽管经过精挑细选,但亲卫携带的烟花依然不怎么防水,在雨天的施放受到很大影响。一连浪费了三根烟花,李响的一名亲卫才顺利把红色烟花射向北方,接着又发射了三枚绿色烟花作为暗号。
拒绝了刘盛想要杀掉受伤方腊军士兵泄愤的要求,李响把不能奔跑的俘虏全部放掉。这样的天气里,伤口被雨水淋这么久,这些可怜的家伙本就活不了几个,留下给方腊军造点麻烦也好。
体力较为充沛的庄丁轮流抬着重伤的弟兄,剩下的可战庄丁不足一百。庄主大人心知自己这帮人早已力竭,留下只能被围殴致死,果断带着庄丁沿河向北走。
向北走了还不到两里,守在安吉县城外面,负责联络消息的三名庄丁便找了过来。对过暗号之后,三人被带到李响面前。
“县城那边,是怎么回事?方腊军到底破没破城,为何乱成这样?”李响直接问三人。
身形消瘦,双腿犹如竹竿儿的那位烂牙庄丁顾不上擦雨水,砸吧两下嘴,气喘吁吁道:“启禀庄主。乱了,全乱了。”
“方腊贼将徐白突袭西城墙,押着几名士绅当挡箭牌,一举攻入了西城。北边过来的大批官军也突然出现在西城门下,和方腊军打了起来,不知胜负如何……烧起来的是民房。属下三人见情势有异,只顾着赶回报信,有什么新情况却是不知,请庄主惩罚。”
让三位跑岔气的庄丁退到队伍中,李响搓了几下手指,摸了几把脑袋,闭眼仰首望天,心道:
“赶集呢是吧?!本庄主偷袭方腊军,方腊军偷袭本庄主的营垒和安吉县城,官军也偷袭方腊军的主营。居然凑一块儿去了,尴尬啊……”
“这不是双簧,是三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