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伯父府上遇弘历
皇后没有再给秀女们游玩御花园的机会, 高高的宫墙像一张看不见的网罩住姑娘们的心。不过几日时间, 就有人想家了。家里的高床软枕、美味食物、亲朋好友,无时无刻牵动着离家人的神思。
佟佳嘉莹位列榜首。她是家里最小的一位姑娘,泡在蜜罐子里长大, 从未跟父母分开过。白天嘻哈大笑掩饰得还好,晚上便咬着被角呜咽, 害怕打扰舍友休息,每次都默默的, 不弄出声响来。素怡偶然间发现嘉莹的枕头上有泪痕, 一问才知,小姑娘想家啦!
毕竟是才满十一周岁的人,在现代还是个上小学的孩子呢。就是大学生初初离家, 有的人也会想家想得睡不着。素怡连忙拍着嘉莹的背安慰她, 再过几天就可以回家,不要着急。女孩子的友情就是在拥有共同秘密后建立的, 素怡伪萝莉成功的收服了一个真萝莉的心。
后宫的气氛地处于一种奇怪的僵持之中, 嫔妃们也不好在皇帝的监视下干什么事。留宿宫中期间,只熹妃召见过素怡一次,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皇后那边毫无动静,据说是凤体欠安,已免了嫔妃半个月的请安。
时光淡如水, 转眼便到了离宫的日子。此时,嘉莹和素怡的关系已经非常亲密了,她挽着素怡的手不放, 撒娇乞求道:“姐姐,你可不要忘记来看我呀!”
素怡好笑的第三次答应道:“我一定记住的。”
嘉莹看了看家里派来的马车,车窗里露出额娘慈爱的笑脸。方依依不舍的冲素怡挥手:“姐姐,我先走了,额娘来接我啦。”
“嗯。”素怡点头,目送嘉莹走远,才转身走到自家马车边。
马车帘子忽的一掀,露出两个光溜溜的脑袋来。傅恒嘟着嘴道:“姐姐在干什么啊?小乖等了你好久。”
素怡粲然一笑打散离愁,问道:“七哥,你不是偷偷把小弟带来的吧?”
傅玉摇摇头,望向傅广成:“喏。大哥知道的。快上车,咱们回家。阿玛额娘都等着呢。”
傅广成无奈道:“这俩个小子淘气,偏要跟来。”
素怡踩着凳子上了车,捏着傅恒的小辫儿,道:“小乖这几天有没有好好读书?”
傅恒举起小胖胳膊,道:“有。小乖每日都有读书习字。只是阿玛和几个哥哥都不在家,没有人教小乖。”垂下头委屈道:“小乖也想上学。”
素怡笑道:“小乖还小,等你满六周岁就可以上学。”
傅恒抬起头来,眸子闪着光,惊喜道:“真的吗?”掰着手指头数,欢呼道:“哇,小乖还有两年就可以上学咯。”
傅玉打击弟弟:“等你上了学,就知道什么叫做上学苦。哭鼻子的时候可别说是我傅谦的弟弟。”
傅恒挥起小拳头,道:“七哥坏。小乖是男子汉大丈夫,才不会学女孩子哭鼻子呢。”
素怡好奇道:“小乖看见哪个女孩子哭鼻子啦?”
傅恒撅撅嘴,嫌弃道:“就是那个叫棠儿的女孩子啦。我不就抢了她的拨浪鼓么,她小气得很,哇哇的大哭起来,害得额娘说我。”
原来是羽瑶的妹妹羽棠,素怡几年前去参加过人家的满月礼。她问道:“那小乖抢女孩子的玩具对不对呢?”
傅恒小朋友低下头,喃喃道:“姐姐教过我,不能抢别人的东西,所以小乖做错了。”又可怜兮兮的拉着素怡的袖子道:“姐姐原谅小乖这次,小乖以后再不犯错。”
素怡摸摸弟弟的光头,和蔼道:“好。小乖勇于承认错误,是个好孩子。下次要和棠儿道歉,请她原谅你知道吗?”
傅恒拍着小胸脯保证:“好。”
耳边听得傅玉一声轻笑,素怡的眼神扫过去:七哥你有什么意见么?
傅玉赶紧摇头摆手否认。哇,妹妹的气场好大,都赶得上额娘了。
大挑结束,皇帝颁下圣旨,为少数年长留牌子的秀女赐婚,这些姑娘可耽误不起。其中,素怡的好友,十七岁的西林觉罗芳蕙,被赐婚给允祥的长子弘昌为嫡福晋。至于年龄小点的姑娘,皇帝则没有表态,看来是想让她们留几年。雍正爷还是个比较通人情的皇帝——他在宠臣李荣保的言辞恳切加拐弯抹角的请求下,默许素怡姑娘晚两年出嫁。既然一个晚两年了,那大家都晚两年吧。是谁曾经对他说过,女孩家最好晚点生育呢?
无论皇帝出于什么目的把姑娘们的婚期延迟,爱女儿的父母还是挺感激的——皇上您真是太体贴啦,我这么小的宝贝闺女可舍不得太早送给别人。当然,也有人家立即定亲成婚的,比如富察家。选秀一结束,钮钴禄氏就请人去了看好的姑娘家说媒,老六傅新快二十了,六媳妇最迟今年得进门。下面还有个老七排队等着呢,今年为老七定亲,明年把七媳妇娶回家。后年才好办素怡的婚礼。
一通忙乱下来,到了十月间。老六媳妇颜佳氏坐着大红花轿,吹吹打打的进了门。钮钴禄氏又让两个得力的儿媳妇帮忙准备过年。今年富察家大丰收,李荣保升职的速度跟宇宙飞船似地飞快,七月的时候成了领侍卫大臣加太子太保,入武英殿。傅广成提为御前侍卫,跟着雍正爷混饭吃;傅清转为正四品升太常寺少卿;傅宁为镶红旗包衣佐领;傅义才干突出,破格提拔为副骁骑参领;其余几个已成年的男子都补蓝翎侍卫的缺。
天气一天天冷了,冬至节开祠堂祭祖没多久,三伯父马武府上传来不好的消息。原来马武自恃武功高强,在寒风凛冽、大雪纷飞之时给富察家的子弟们指点功夫。偏有个学生呆头呆脑,怎么学都学不会。马武脾气暴躁,吼了那小子几句:“蠢蛋!看我来给你演练一番。”脱了夹衣,在冰天雪地里耍起招式来。
被称为“蠢蛋”的小子看了一会儿,仿若醍醐灌顶,恭恭敬敬的跪拜后,以崇拜的眼神望马武,求指点。马武心中得意,就难免忘记了加衣,与那小子你问我答分说起来。一个时辰过去,马武背着手哼着小曲回家,念及自己宝刀未老,富察一族节节高升,好不快活。
老祖宗有个成语叫做“乐极生悲”,用在粗枝大叶的马武身上再合适不过。当晚,马武就发起烧来,也不听完颜氏的劝,认为自己身体康健,坚持不请大夫喝药。马武心声:老子一个大老爷们,又不是娇滴滴的女儿家,有点病痛挺过去就行,喝个屁药!完颜氏抹着眼泪,劝了几句,马武根本不理睬,脑袋一歪,自顾自睡下。威严的老太爷马武在家里可是一言堂。
第二天爬起床上朝,家里人拦也拦不住。完颜氏一直心神不宁,生怕老头子竖着出去,横着回来。偏好的不灵,坏的灵。马武果然被抬着回来了,这次他病的迷迷糊糊,被太医灌了一碗又一碗的药也不见好。太医含蓄的让马武家人准备后事,回宫向皇帝禀报:“老将军怕是不行啦。”
马武生性耿直且胸怀坦荡,乃是大清的一员猛将,深得两朝帝王的信任与欣赏。得知马武即将离世的消息,雍正爷召入领侍卫内大臣大学士九卿散秩大臣侍卫等,垂涕谕曰:“内大臣马武抱病危笃,将不起,闻之深为凄恻,马武事我皇考五十余年,朝夕侍奉,不离左右,恪恭勤慎……著庄亲王同四阿哥前往代朕看视,朕尚望其痊可……”
素怡得知三伯父重病之时,已是十二月初。完颜氏请族人过府见马武最后一面。李荣保最近事物繁忙,只偶然间听说三哥感染了风寒,也没太在意,三哥有武艺傍身,身体一向是几兄弟里最好的。不想没过几日,太医已宣布无治。李荣保顿时悔恨交加,叫上妻儿一同前往三哥府上,又让德祝去通知几个儿子去三伯父家。
到了马武府上,钮钴禄氏去女眷处安慰完颜氏婆媳。素怡落后一步,咬咬唇,跟在阿玛的身后进了伯父的房间。李荣保以为女儿是要跟疼爱自己的伯父告别,叹口气没有阻止。素怡走近床边一看,伯父已是神志不清,脸上笼罩着浓浓的死气,恐怕华佗在世,也无计可施。把伸出的手缩回,素怡挪到一旁,垂头僵立,竟然冰雕似的一动不动。
大多数医生见惯死亡,有时甚至心如止水,方能适应这个职业。素怡瞧瞧依然灵活纤长的手指,指尖失了血色一片苍白。她的双手多久没有动过刀子,她的眼睛多久没有看见死亡了?素怡当初选择做医生,不是因为她的心够冷硬,而恰恰是因为她害怕面对死亡。所以她克服自身的恐惧,势要成为一个挽救生命的人。
弘历进门的时候就见到一个颓丧的师妹,失去往日的机敏,站在角落里像个木头人。他大致了解这种失去亲人的心情。当初圣祖崩逝那会儿,他也同素怡一般,整个人就愣怔了——那个昨日还喊他名字叫他好好读书的人怎么就这么没有了呢?等到康熙爷的遗体被棺材板挡住,他才猛然回神,眼泪无知觉的流下来。
庄亲王的声音唤醒沉醉在思绪里的几人:“圣上有旨。内大臣马武……倘伊病果不能起,著照伯爵赐与恤典,赏银一千两并给与世袭阿达哈哈番以示朕优眷老臣之至意,钦此。”
已入弥留阶段的马武竟然睁开了浑浊的眼睛,在李荣保的搀扶下坐了起来,恭恭敬敬的对着皇城方向叩头:“奴才谢皇上隆恩。”
庄亲王把手中黄色的锦缎交给马武,道:“马大人安心养病,皇上与同僚们都盼着你康复呢。”到最后,声音越来越轻,已不能说出口。大家心里明白,这怕是回光返照了。
马武虚弱一笑,道:“四弟,把孩子们都叫进来吧,我想看看他们。”
李荣保苦涩的嗯了声,转身出去。庄亲王同弘历对视一眼,皆移至一旁站立。
不一会儿,马武房间里就聚满了人。男人们抿着坚毅的唇线,女人们不停用帕子抹着眼角。 完颜氏向前一步,握住丈夫的手,道:“老爷,您安心去吧,孩子们都会好好的,我很快下来陪你,不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
马武深深的看了老妻一眼,长叹道:“苦了你。”又扫视一遍儿孙,高声道:“富察家世代为皇上尽忠!”说完,便仰面后坠,双眼大睁溘然长逝。
屋里顿时哭声漫天。完颜氏细细的为丈夫盖好被子,温柔的手抚上丈夫的眼睛,回身道:“全部不准哭。老爷这是喜丧,咱们该高高兴兴的送他走!”说完,眼眶一热,泪珠儿便成串滚下来。
大家俱闭了嘴,只余小孩子的哽咽声与打嗝声。各种丧葬用品是早就准备好的,阖府上下挂上挽联与白灯笼,灵堂也迅速布置妥当。庄亲王与四阿哥向马齐与李荣保告辞:“马大人、李大人节哀顺变,本王与四阿哥还要回宫向皇上缴旨,明日再来吊唁。”
马齐和李荣保忙将二人送出去,拱手道:“恕奴才不能远送。”
这种时候还有什么好介意的?庄亲王与弘历朝二人点点头,翻身上马离去。
两兄弟仿佛瞬间像老了十岁,背脊微弓,迈着沉重的步伐进府安排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