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的驻扎营中,摇摇欲坠地烛火仿佛就此熄灭。
公羊兴蘸着水在桌上颤颤巍巍地完成“正”字的最后一笔。
五天了。
孟隐不愧为鲁盾之称,纵然运尽了多次办法,安插了数不清的间谍,动用了诸多的财宝手段,都无法攻入其内部。
头一天终于触摸到内部一点消息的间谍回来,信誓旦旦地说些明日回来一定会有取得关键消息的话。第二天便出现在城池外的某个水沟间或是被苍蝇围堆着,腐烂发臭。
公羊兴站了起来,身上的旧布袍仍然那么旧,上面的灰尘似乎永远挂着,永远洗不净。
他走了,走出了营外,又走入了另一个营内。
空无一人,一丝亮光都不存在。
公羊兴在黑暗里却十分稳重,方向清晰。
他走到了一个角落,弯下腰用手在地上拂了拂,灰尘随风而动。
地面上渐渐显露出了一块方形的黑色砖块,与周遭的黄白沙尘显得不一样。
公羊兴的手按在砖块上,却不用力,只是手臂不住地颤抖着。
他在犹豫,但终究还是按了下去。
随着砖块的沉下,一面黑色长木,几尺宽的轮廓从本平坦的地面上凭空的出现了。
上面覆盖着的黄白沙尘说明了这是从下面上来的,它本埋着。
公羊兴抚摸着平滑的木头,眼里不住地流露出一种莫名的情绪,仿佛是一种对人世间的留恋,又或像是一种近乎于冷淡的表情。
他将上面覆盖的沙尘尽而拂去。
公羊兴伸出另一只手,手指尖跳跃出一点火焰。
近乎古朴的黄沙尘土颜色的火焰。
十分微小,但足以照亮整个不大的营帐。
沙尘尽去下覆盖的模样,是一片的黑,漆黑。
一种如同上等木头的乌黑。
这是一副棺,他为自己留着的。
【我本以为,会把你带入土里的。】公羊兴看着棺木想着。
他笑了笑,是一种苦涩的对着自己的一种笑。
棺木被揭开了,本是钉着的,但公羊兴一推,那本束在其中的钉子尽根带去,如同抚开绢布一般的平顺。
棺里有一块三尺净布,最顶端有三叠东西平放着,如石块一般连连索索。
公羊兴弯下腰去,将这三叠东西尽悉抱入怀中,稳稳轻放在棺木面上。
是一堆竹简。
他慢慢拉上棺木面,将竹简尽数铺开。
公羊兴的眼里在发光似得看着这些竹简,就仿佛这些是天下最为贵重的宝物。
不,即使是天下最贵重的宝物,也没有这个好。
这是公羊兴看着这些竹简的想法。
现在是这样,以前也是这样。
透着指尖上那一点微黄的火焰,细细看去竹简上的刻字。
公羊兴的思绪又回到了三十年前,如历历在目……
那时的公羊兴,刚从南山下来不久,已然在晋国得到了一个书令侍从的位置。
二十岁的书令侍从!
要知道,书令侍从这个位置一旦坐稳了,将来晋升大夫是板上钉钉的事……
自然也招致了不少的眼光。
而不善与世打磨的自己,终于在一次机会下被贬黜官职,甚至险些流放到蛮夷之地。
回去南山隐居的机会也没有了,距离南山足足千里之远,而身上只有几个铜子。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总有一天我要全部夺回来!”
这是当时的公羊兴,唯一的想法还有说出的话。
至今还记得。
于是花掉身上所有的铜子,买了两壶小酒的公羊兴,就这么在周遭的街道上走着。
渐渐走到了山野之中,迷路之远。
心中郁闷的公羊兴喝下了一壶酒,也不管周边如何,只就这么迷途走着……
他看到了同样的一个人。
那是一个身穿旧袍子,似乎多年不洗,风尘仆仆却给人一种并不脏的感觉的一个人。
这个人挡着自己的去路,或者说无意间挡着。
因为这个人躺在一块十分平坦而又大的青灰石上。
喝了一壶酒神志不清的公羊兴顿时气怒起来。
几乎就在公羊兴刚怒起来之时,那人醒了。
十分惬意地打着哈欠并且站了起来,拍了拍身子,淡然笑着对公羊兴说:“这位先生,有酒吗?”
公羊兴顿时酒醒了一般,诧异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和自己年龄不相上下的一个人。
他递上了自己手中的剩下一壶酒。
那人欣然接过,打开塞子就灌下了几口,接着边说:“我也跟你换。”
于是从那袖中掏出了一捧的竹简递给公羊兴。
公羊兴恍恍惚惚地接过竹简,抬头一看。
那人已经远去了,在山间的晨光下,公羊兴仿佛看到那个莫名其妙的家伙用着一根什么东西挑着酒壶,悠哉悠哉地走着……
公羊兴指尖的微黄火焰熄灭了。
他闭着眼睛,嘴角撇着。
他至今还记得当时自己拿到这竹简之后的不以为然,还有看过之后的惊为天人。于是三十年前,身无分文的自己,就那么捧着着一堆竹简,风餐露宿地足足在山野林间穿行走了一年零五个月三天,走回了南山……
公羊兴不再遥想当年。
他走出了营帐中。
一刹那之间营帐被汹汹大火燃烧,骤然间化为烟灰火烬。
连同着那块棺材板,也被燃烧成灰。
公羊兴握紧着手中的竹简,回到了军中的营帐。
将士、侍从、侍官们发现,自己这位平日从来没有挂着一丝笑容,永远都是笼罩着阴云在脸上的主帅令。
他笑了。
他看着营外的狼烟笑了。
鼻间似乎重新开始弥漫起了血腥味。
公羊兴第一次开始喜欢上这股味道,也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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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曲池城连带周行东面临城已破!”
“报————!孟隐八千兵死伤七千,余下一千逃回途中半数饥死仅剩五百!”
“报————!殿侯护卫将子刃麾下兵全军覆灭,领帅断一臂昨日已安全逃回城中!”
“报————!……”
殿上诸多大夫的脸色一分比一分青灰起来,再看鲁公……
姬野此时的脸上如同蒙上一层灰尘一般,阴郁无比……
【这就是,公羊兴吗……】姬野内心盘算着,他本想损失是一定会有的……只不过竟如此惨烈……
殿上诸多大夫纷纷请令辞官。
姬野看着殿下的这些人,摆了摆手。
“准。”
半日之内,殿内群臣少了七分。
【看来……要亲自上了!】
姬野指间缠绕着的青色火焰,已然有些微微发颤,并不是源自于压力。
而是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