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雅典来的班机正点降落,我站在接机口等着,一会儿就看见黎海民一手拎着一个连国内的民工也不用了的大编织袋,匆匆往出口走来。再一看,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子,也是一手一个大编织袋。夹在金发碧眼推着各式旅行箱的欧洲人中间,煞是好看。
他也看见我了,哈哈笑着走过来。
“这是小唐,唐静姝,my iover。”他介绍身边的女子。
情人唐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眼睛。
我们握手。
这唐静姝挺漂亮的,很年轻。个儿不高,身材匀称,大眼睛,细眉毛,五官端正,蛮清秀的一个小家碧玉。
“走吧。”我帮唐静姝拎起一个编织袋,“呵,还挺沉,装的什么宝贝?”我问。
唐静姝脸红了,“全是破烂儿——这编织袋能装什么好东西?”
黎海民说:“小唐还怕你笑话,说什么也不让用这编织袋。我说怕什么?都是自己兄弟,笑话啥呀?”
我一笑,说:“西门大官人,你这行头目前在世界上大概只有河南大别山里的民工还用——我怎么能相信你是从希腊来的呢?”
黎海民哈哈大笑起来,对唐静姝说:“你听他叫我什么?西门大官人。赶明儿我给你讲讲这个绰号的来历。”
开车回到家门口,见超市门口摆了许多装着活鲤鱼的大桶,捷克人都在排队买,才想起快过圣诞节了。
捷克人有个习惯,一年只吃一次鱼,在圣诞节的时候。捷克人不爱吃也不大会吃鱼,一年就吃一次,还满街跑着救护车往医院里送嗓子卡了鱼刺的伤员。我停车也买了两条大鲤鱼,领着他们进了家。
从此,他们就在我这儿住下了。
黎海民和唐静姝在一起,真是不大谐调。黎海民已经是一株萧疏的老树,浓荫繁茂,杂花满枝已是遥远的昔日。而唐静姝却还是一朵怒放的鲜花,青春和美丽都正当其时。
黎海民比唐静姝大二十五岁。
我不明白他们是怎样走到一起的,以为一定会有一个十分浪漫的故事。黎海民是个爱炫耀自己的人,他向我娓娓讲述了当年如何把少女唐静姝一举侃晕拿下的过程,乏味和龌龊都已达到极致。
唐静姝是天津人。父亲在黎海民老爸任校长的大学里当老师,母亲在校图书馆做管理员。西门大官人经常在院内出没寻觅,不久,便发现了小巧玲珑的美丽女孩儿唐静姝。那一年,她刚刚十八岁。可以想象,西门大官人看到美丽的女孩儿唐静姝,就如同一条看见了骨头的饿狗。
天津其实是一个市民社会,老百姓小富即安,从不奢望更好的生活。他们经常笑话近邻北京人,说北京的下岗工人不去找事儿干,而是每天趿拉着拖鞋去和胡同口那钉鞋老头儿讨论政治局人事安排问题。北京人也经常拿天津人开涮,天津小市民的口头语是“你妈妈”,天津方言读作“泥马马”,说天津人都不重视孩子的学习,学习有嘛用?有一家人特殊,孩子居然会认6个英文字母。有客人来,母亲便炫耀,拿出字母表指一个让儿子念一个:
“介(这)是嘛?”
“泥马马的a。”
“介是嘛?”
“泥马马的c。”
“介是嘛?”
“泥马马的h。”
“介是嘛?”
“泥马马的b!”
按道理说,西门大官人侃的内容百分之九十九的天津女孩儿都不会感兴趣——谁会有兴趣知道副总理早上起来是先喝红茶菌还是先喝小米儿粥?谁会耐烦听的儿子和的女儿结婚了后来又离婚了?
不幸的是唐静姝恰好是这百分之一。
在计划经济时代的中国城市,你的居住地域在很大程度上显示了你的尊卑、你的政治地位、你的经济状况,甚至注定了你的前途和一生的命运。
在上海,全体上海人看不起苏北人;而上海人内部呢?在上只角居住的人又看不起在下只角居住的人;在康平路爱棠园、爱桃园——华东局和上海市委的干部宿舍区——居住的人则看不起全上海的人。
在北京,人们以居住在大院——海军大院、空军大院、总后大院以及国家机关宿舍为荣。
在天津,由于这是一个典型的市民社会,而且从来也不是政治和经济的中心,连城市地位都是一会儿直辖一会儿省辖的折腾,不像北京,有大量的国家机关和三军总部,也不像上海,有华东局及南京部队的海、空系统及市委市府机关。老百姓对居住地域占有的政治资源并不敏感,而且天津也没有专门的高级干部宿舍区,散落在和平区以及警备区机关的一些小楼独院,也早被小市民的汪洋大海淹没。但天津人也有天津人的地域歧视:他们把在简陋的没有卫生设施的低矮房屋里生活的人称为“小*平房儿出来的”,区别于住在机关院校楼房里的上等天津人。
唐静姝不是小*平房儿出来的。
她爱听黎海民说话,她早听天津人的柴米油盐听烦了。她没有考上大学,也还没有工作,所以时间很充裕。除了在妈妈的图书馆看闲书,就是听黎海民说话。越读书,就越觉得天津的生活令人窒息——没有于连·索黑尔,没有卡门,甚至连余永泽也没有。而听黎海民说话,倒觉得新鲜有活力。她不但爱听那些高级领导人的趣闻逸事——这些人的地位高到你甚至怀疑他们是否还在人间。她更爱听黎海民忧时伤世、悲今吊古的愤懑议论。他愤怒地对唐静姝说,小唐你知道吗,**惩治**从不手软,50年代就杀了天津的刘青山、张子善。改革开放之初,商业部部长和北京市的几位领导在丰泽园吃了几顿少交钱的饭,被一位叫陈爱武的厨师告到中央,统统被撤职查办,陈爱武因此还当上了团中央委员。广东海丰县委书记王仲,贪污了几万块钱被处以极刑。可是为什么就镇不住呢?制度,只能是制度上的问题。看看这几年,闹成了什么样子?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唐静姝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连悲伤都比天津人高几个档次。
她还爱听他抑扬顿挫的吟诗——
我不骗你,我不是什么诗人,
纵然我爱的是白石的坚贞。
我爱英雄,还爱高山,
爱一幅国旗在风中招展。
……
知道是谁写的诗吗?黎海民问。
唐静姝摇头。
“闻一多。”
唐静姝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居然连闻一多都知道!
他甚至能够准确地说出唐静姝名字的出处,“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你会俟我于城隅吗?”
她的脸红了。
后来,黎海民谈话的更多内容是诉说自己婚姻的不幸——在那样险恶的政治环境下,在那样拮据的物质生活中,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幸福的婚姻呢?
没费多大劲儿,西门大官人便把处*女唐静姝擒到了床上。
从此以后,西门大官人对唐静姝是怜爱有加,那蓬勃的花心确实也收敛了不少。在北京时,他在我的房间给我们都认识的一个己婚女子打电话,说我要请她吃饭。我劈手夺过电话说是黎海民要见你,没我的事儿。那女子跟我聊了几句,骂了一通黎海民有神经病之类的话,把电话撂了。黎海民见阴谋未能得逞,哈哈大笑了一顿,再未做他想。
足见他是爱唐静姝的。
那时他早已在广州工作,虽然无甚建树,但也一帆风顺。太太在白天鹅上班,朝九晚五,清闲安逸。不仅不过问他那些花花事儿,连话也懒得跟他说,只是与儿子相依为命——既然不能相夫,全部精力就放在教子上面。孩子也格外争气,各科成绩都在班里名列前茅。
西门大官人浑身不舒服。他不能忍受与唐静姝的两地生活。他不可能频繁的北上,她也不可能经常南下。而夜里一上床,她那鲜嫩洁白的青春躯体,盈盈一握的娇小**都横陈在西门大官人眼前,常常使他不能自持,不得不到外面花钱找些妓女来出火。
这时候,他突然收到了一封从希腊寄来的信。
寄信人是他过去的一个好朋友,叫阿气儿。西门大官人曾带他回过故地,跟我们都见过面。据说其父曾是中央一位大员的厨师,菜做得地道。此人去希腊已经有几年了,音讯全无,也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黎海民。阿气儿在信中说,他在希腊辛苦了几年,如今事业有成,心颇念旧,问西门大官人是否有意来希腊发展。
大官人接信喜出望外,略一思忖,便修书一封,说他极想去希腊,请快点寄邀请书来。另外,邀请书要两份。
他把唐静姝的姓名地址出生年月工工整整的附上。
把信用ems寄走,他马上给唐静姝打电话。能和相爱的西门大官人长相厮守,唐静姝自然也是欢喜得紧。一个女孩子,终日过着偷偷摸摸的日子,心情十分忧郁。本来就有些内向的她,竟木讷得寡言少语,昏昏噩噩。接到了西门大官人的报喜电话,常阴的脸上终于放晴了。
邀请书很快就寄到了,阿气儿不明白这唐静姝是何许人,还以为是西门大官人的私生女呢。西门和唐静姝顺利地获得了签证,两人喜气洋洋地登上飞机,经过十个小时的长途飞行,当机翼下出现烟波浩渺的爱琴海时,唐静姝心都醉了!爱琴海,这个名字多好呵!她坚信,这是她和西门大官人的爱情海。
他们会在这海里扬帆启航,乘长风破万里浪!
阿气儿在雅典机场迎接,好些年不见了,他显得有些疲惫和倦怠,两鬓也有了些许白发。他热情地和西门大官人拥抱,也礼貌地和唐静姝握手。他已经知道了唐静姝的身份,便亲热地叫她嫂子。
弄得唐静姝脸上像着了火。
阿气儿的家是一座连体别墅,几家连在一起的,英文叫ton house。三层,一层是车库,二层是客厅和厨房,三层是三间卧室。阿气儿把他们领进来,每一层,每一个房间都看了一遍,郑重的说:“从今以后,这儿就是你们的家了。”
西门大官人得意地看着唐静姝说:“怎么样?你还不信。够哥儿们吧?”
匆匆洗一把脸喝一杯茶,阿气儿便带他们上街游玩儿。悉心指点处处古迹,讲述人类历史上那些伟大的文明如何在这里发祥。他们参观了帕尔特农神庙和奥林匹亚宙斯神庙,游览了柏拉图学院和圣徒教堂,还去拜占庭博物馆和宪法广场转了一圈儿,回到家中已是傍晚。
西门和唐静姝走的前一天就没好好睡觉,又连续十小时飞行,一落地又逛了一整天,早已疲惫不堪。胡乱吃了些东西,又陪阿气儿喝了几杯葡萄酒,便同唐静姝进了已为他们准备好了的房间。
纵然疲惫,西门大官人也非要打一炮儿才睡,说是庆祝抵达雅典不放礼炮哪儿成?唐静姝觉得言之有理,再累也免不了叉开腿。西门折腾了一个溜够,才相拥着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己经是雅典时间的上午9时。唐静姝先醒来,幸福地伸了个懒腰,便要去卫生间洗漱。一下床,咦?昨晚拿进来的两个箱子怎么不见了?她想,准是阿气儿早晨给拎走放起来了。看看自己寸缕不着的**,担心会不会让阿气儿看到,脸又红了起来。
刚穿好衣服,又发觉不对了—— 一直在腰上系着,直到上床才摘下放在床头柜儿上的旅行腰包不见了,那里面可装着西门大官人这几年辛辛苦苦弄下的万把美金和他们两人的护照呀!她急忙推醒黎海民,告诉他腰包不见了。
黎海民揉揉眼睛,说:“不会吧?你是不是忘了放哪儿啦?”
唐静姝说:“没忘,我就放这儿啦。”她指着床头柜。
黎海民一边儿穿衣服一边儿说:“别急,别急,再找找。”
唐静姝把卧室翻了个底儿掉,连床底下都钻进去找了一遍,还是没有。
黎海民也急了,赶紧出去找阿气儿。
可屋里屋外到处都没有阿气儿的人影儿。
正纳闷儿呢,来了一希腊老头儿,叽哩咕噜地讲着英语。西门大官人过去学的是俄语,英格利市的闹。唐静姝到底晚出生二十多年,赶上了学英语的时代,因此能略听懂一二,说这老头儿是房东,找阿气儿要房租来了,阿气儿已经欠了三个月房租啦。
唐静姝结结巴巴的说:“阿气儿不知道去哪儿了,昨天夜里还在呢。我们是他的朋友,昨天刚从北京飞来。你能告诉我们阿气儿去哪儿了吗?”
阿气儿乘早晨八点的希腊航空公司班机去了美国。
原来,阿气儿在希腊早已穷途潦倒,全靠骗吃骗喝度日。眼看着混不下去了,适逢国内发生“**”动乱。阿气儿琢磨机会来了,便在雅典跟着起起哄来,又是声援,又是去中国驻希腊大使馆递交抗议书,闹得乌烟瘴气。尔后便跑到美国驻希腊大使馆,说受到**迫害,要求去美国政治避难。美国人笑了,说**不可能迫害到你,因为你在雅典而不是在北京。
没理他这个茬儿。
他眼珠子一转,又跑到台湾驻希腊办事处,也说是受到**迫害,要求去台北。
台湾官员也不傻,婉言拒绝。
他急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长跪不起大喊救命。台湾人烦了,便给他发了一本中华民国海外护照。持这本护照可以在世界各地以台湾人的身份旅行,但去台湾仍须签证。台湾官员说,你现在持中华民国护照,**管不了你啦,你可以放心啦。阿气儿心里乐开了花,他知道中华民国的护照比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护照好使。鬼才要去你们那个台北呢!他拿这本护照跑到美国驻希腊大使馆,顺利地获得了b 1 签证。然后把他还没有骗过的朋友滤了一遍,最后锁定了西门大官人。
去美国不能两手空空呀!
西门大官人与唐静姝春梦甫醒,已然是两条丧家之犬。没有护照,没有钱,甚至连换洗衣服也没有——两个箱子都让他拎走啦!语言也不通。
真是没法儿活了!
得亏有个唐静姝,否则,西门大官人只有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