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一年三月,时值暮春,莺飞草长,正是畅春园中景致最佳的时候,澹宁居的挑杆支起,薰风合着草木清香寻窗而入,内中奏事的,正是大病初愈的满洲首席大学士温达。WWW.tsxsw.COM“这个事,不要奏了。”康熙摆摆手,止了温达的议,他身上现覆了一层薄毯,虽躺在长椅里,面上却现出十分的疲惫,“今年祭奠太庙的礼,还叫阿灵阿去,宗亲勋戚里头他名位最显,去年怎么办的,今年还怎么办罢。”
“嗻——”
论往昔,若非圣躬不豫,康熙见臣下俱是冠带齐整,冬夏匪懈,极少这样姿势,温达看他精神不好,也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奏些别的事,不想他稍沉了一会儿,反倒略略坐起身来,“诶那个,陈廷敬的病怎么样了,好不好得了?”
“回主子,似并不好。前头主子令太医去看过,后奴才也留心问了,总道是年老体衰,猛药断然用不得,旁的也只就勉勉强强,奴才也去瞧过他,如今是说不得话了……奴才实话回主子,这情形,同前头张玉书是一样的,只待时日罢了。”
康熙微微皱起眉,长叹一声,旋而阖上目,身上一松劲儿又后靠上了椅背,一拍扶手,才听得他缓缓道,“也是,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朕是望他这一关能捱得过去,可惜,天不假年呐!”
温达原是跪了康熙身旁的垫子上回奏,这会子自然地倾了倾身子,出言宽慰道,“主子也莫太伤怀了……想去岁主子给张玉书恤典的时候,子端倒是奏过的,能得如此圣意矜念,不独本朝,就于史册上也是殊荣异数,为人臣者能得如此荣贵,就是在阴司,也要感念主子的洪恩。”说着,又是叩首下去,恳道,“若是子端知晓主子这般伤怀,也是情不能堪的……”
康熙听了,也不置可否,好一阵,手指就只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扶手,见温达如此,伸出手去扶了扶他,“朕方才是想,汉人同你们总不一样,弓马骑射不通,年轻时这好处不显,年老了弊处百现,身子骨儿就比满洲人羸弱的紧。他原身子也并不好,是张玉书殁了你们内阁无人,朕才让他夺情留任,暂署事务。如今也就一年罢,偏逢着这么个多事之秋,倒把他累垮了,也是朕疏忽了,不曾留心。”
“主子要这么说,奴才可怎么还有脸活……”皇帝虽是温语抚慰并非责咎的意思,温达却是心头百味萦绕,竟是实在地重重叩了两个头,砰砰作响。
温达自康熙四十六年就任文华殿大学士入值内阁以来,倒也兢兢业业,毫不曾行差踏错,只是原先诸事有马齐挡在前面,可经了举荐储君一事大失圣心,晚景凄凉,如今这光景,诸事自然便换了温达顶上,内阁虽有其他几位,奈何李光地是多心少言的汉臣,萧永藻隶在汉军旗下,家族不显不说,又是新进,全然搭不上什么手,温达自己偏又是个多病体弱的,心力不济,以致庶务难决。
内阁如此,这才有了张玉书殁后,康熙无奈之下再起陈廷敬的故事,毕竟相较而言,张、陈二人一直秉身持正,即便是著文修撰,亦是不结党同,清勤立意,这也是近三两年中,汉臣势大过于满洲,康熙仍一意在内阁中选用陈廷敬的因由。只是到了如今,陈廷敬也是这般光景,行将就木,康熙怎不烦恼自伤?
现下见温达又要引咎,康熙百念之中,又添了几许无奈,忙转言道,“诶,你胡乱牵扯自己干什么?朕不过一说,陈廷敬那边你先照应着,该用的该定的,你先预备着,这头别的事儿,朕自有主意。得了,你先跪安罢。”
康熙这头打发了温达,又紧着叫了大理寺卿张志栋的起,命人将自己从躺椅中扶起了坐在炕上,待张志栋进来行礼如仪罢,才望了他问道:“朕要记得不错,阿山参你,还是康熙四十三年的事,这**年过去了,当日的心情你如今可还能体会得?”
张志栋只道皇帝是为了戴名世的案子传见,怎料三言两语地,又掀出同阿山的旧隙来,当下委实无措,亦不知皇帝是要做何计较,只得实言奏道,“这,实是臣在巡抚任上与上宪的龃龉,时逢大计,总督参了臣一个上下串通作弊的罪过……”
康熙闻言只是一笑,手扶在膝上,拍了一下儿,“这个事儿啊,因了总督是我满洲家臣的缘故,朕当初打阿山这儿就压了下来了。你们为官一任,上下僚属之间结点情义朕还是乐见的,不能一概说是党同庇护,真要是弄成一汪清水,差使倒办不好。你们这些任过封疆的人,要没这点嫌疑,还都是刻意做作了,这些,朕都知道。”
“皇上——”
“朕记得,阿山参你,是不问其行只问其心,说是满洲人比你汉人少,在外为官的也有限,但却是一心为主,从不巧诈行事,故而在地方上招了汉官们的厌,这就寻隙抉短,肆意陷害……你也别着急着请罪,朕不是单说你一个。”见张志栋跪直了身子,忙着就要叩头,康熙言中止了他,眉间习惯性蹙起,随和着问道,“朕只是想知道,阿山如此参你,俟你革职,倒不想着回参他,怎么就连个抗辩的折子也是没有,是怎么想的?”
这一件旧事,原是张志栋在江西巡抚任上被革职的前事,那时候确也是康熙责了阿山兴风作浪,替他压下了这一节。可满汉之争,自国之始便从来有之,又岂是本朝独有的事?然如今突然提起来,他不由得想起现下两江的争伐来,不免惊出一身冷汗,忙自承疏失,片点不敢往内里因由上靠:“臣惟是静候旨意而已。皇上不问,臣只当皇上是信臣的,公然参他便是越分;到后来旨意既下,臣也服罪,总是察人不明地就保荐失当,更唯有谨记圣训的,何必再兴那样徒劳之事。”
康熙听着好笑,冷不丁一问,“就不为着避避嫌疑?”
“臣——”张志栋猛一抬头,正望见康熙肃穆的面容,错愕着又伏下身去。
“你先头参这些个旗下大员的事儿也不见少。有些事儿你们单嘴上不敢讲,心里也都明镜儿似儿,朕如今能拿到台面儿上来说,就无大碍,更不是问罪的意思。这当年的人物,如今也都各有际遇,不论他们如今是否罹罪,都与你没有半点干系,还要这么不尽不实的么?”
“臣不敢。”句句听来,皆震心扉,张志栋紧着接了一句。他也并不敢再去看康熙的容色,只是在当下重重一叩首,话已说到这个份上,皇帝分明是洞若观火的,哪还由得自己再做什么曲意剖白,只得实情相告,“皇上圣明洞鉴,其时,齐世武在甘肃任上被参,噶礼在山西任上被参,臣若一意要参罢阿山,只恐落了这满汉争伐的大忌讳。臣记得李相一句话,‘但当自己做的无私弊,令满洲人自服,便是正经道理,与之相争相倾,则祸烈矣。’”
“李光地?”康熙心中不禁生疑。“但当自己做的无私弊,令满洲人自服,便是正经道理,与之相争相倾,则祸烈矣。”当品咂着最后一句时,康熙竟品择出别样意味来,盯着张志栋免冠的脑袋良久,方才轻声一叹,“呵,好嘛!所以你们也就不论是非了。”换了张志栋这边,这两句大实话出口,跪在当下,竟更不晓是福是祸了,好半晌,才听得上头皇帝疲乏着叹了一句,“行了,朕知道了,不过随口问些旧事,下去仔细当差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