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涛拂云录(四十六)
吉时已近。唐廷玉已换好衣服,走下石阶。林夫人站在阶下看着他,脸上的微笑似是满足又似是凄凉。唐廷玉不觉走了过去,低声道:“母亲,你该到大堂之上去坐着,等着我们行礼了。”
林夫人有些恍惚地一笑:“是啊。我是云梦的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母。我是应该受你们这份大礼。”唐廷玉心中不觉黯然。为免节外生枝,林夫人和宣王都以为,没有必要向外人说明唐廷玉的身世,林夫人在人前的身份,仅仅是云梦的授业之师。他低声说道:“母亲,回到东海之上后,我们就不必有这些顾忌了。”
林夫人叹息道:“廷玉,我并不是怨恨这个。我是要你将我给云梦的添妆之物送给她。”她将一个小小包裹放入唐廷玉手中,轻声说道,“《神女遗书》原本已被我毁了,这是我这些日子里凭记忆写下来的抄本,你交给云梦吧。”
唐廷玉微微一怔:“你亲手交给她不是更好?”
林夫人摇摇头:“我是一个不祥之人,还是不要进新房得好。”出了一会儿神,林夫人接着说道,“第一次见到云梦时,她还是一个小小婴儿。我听到船上婴儿的哭声,误以为是你,忍不住跳上船去,见到的却是云梦。东海王刚刚将她抢到手,带着她顺长江而下回东海去。那小小婴儿望着我的时候,我心中一软,便就此留了下来。廷玉你可知道,你只在我身边呆了一个月,我却哺育了云梦五个月,直到我发现她是江家那个月姑的女儿!”
唐廷玉终于明白,为什么林夫人如此痛恨江家,却始终没有对云梦下手。也许在她内心深处,早已将云梦当成她失去的那个孩子的替身。而等到她发现真相时,已经永远失去了动手的勇气。甚至于当云梦十五及笄时,将那本应交给唐廷玉的金链和玉锁,送给了云梦。
林夫人喃喃地道:“我想这就是天意。上天要我哺育江家的孩子,要我教她武功,再让她成为廷玉你的妻子。”她深深地叹了一声,转身离去,唐廷玉无言地望着她萧索的背影。
侯大总管安排好林夫人的座位之后,注意到宣王尚未来到,他点手召来一名内侍,问知宣王去了何处,想了一想,没有带从人,悄悄离开喜堂,转入后园,正看见一个巨鸟般的黑影翩然飞掠向围墙,侯大总管大喝一声“什么人!”纵身击出一掌,明明已击中那黑影,那人身躯忽地如水中游鱼一般扭转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形状,躲过这一掌,身形飘忽得有如瞬息千里的鬼魅,眨眼间已到了十余丈开外。
侯大总管正待传令围堵,宣王的声音传了过来:“由他去吧!”侯大总管怔了一下,收住了掌势,那人已经飘上墙头不见了踪影,宣王独自站在后园的水榭中,手上握着一个细长的锦盒。
侯大总管在水榭外止住脚步,宣王回过头来,将手中锦盒递给他,说道:“这是阿萱的师兄方才送过来给云梦的。”侯大总管一怔,他从来不知道江家除了江夫人和萱夫人姐妹之外,还收了一个男弟子。他打开锦盒,盒中是一支通体黝黑、洒满暗红斑点的铁箫,和一支碧绿如海水的玉箫。侯大总管脱口说道:“这是巫山门中的铁血箫和多情箫。看来那人当真是萱夫人的师兄。”他的心中有无数疑惑。仅就刚才的短短交锋来看,萱夫人的师兄绝非等闲之辈,虽然面目不清,挥洒之间,仍有着一种孤云野鹤般的飘逸气度。然而即使是宣王府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人。以如此身手而常年避世隐居,甘于寂寞,他的心中,定然有着难言的苦衷吧。
宣王脸上的神情极为复杂,许久才道:“阿萱也许更希望这一对箫陪伴在她身边。你拿下去吧,找个日子放入阿萱墓中,不必告诉云梦。”她不必要再承担上一辈人的恩怨纠葛。
侯大总管答应着退下,心中已然隐约猜到,孤高傲世的萱夫人,之所以弃家出走,隐姓埋名,流落在外,只怕与她这位同样孤傲的师兄不无关系,江夫人绝口不提她这位同门,原因恐怕也正在于此。
宣王轻叹一声,转身向前院行去。
贺客盈门,其中甚至有龙家庄派来的贺客,送的是一对不见半点瑕疵的羊脂玉环和三十六色锦缎。然而天机府诸世家,都没有派使者来。
赵可轻轻走近宣王,低声说道:“王爷,京中送来消息,刑部收到我们送去的元人国书和鄂州和约副本后,转交给了贾太师,太师以史家受人蒙蔽为由,由死罪改为流放到襄阳军中效力,现在已经出狱,除了史老太爷因年纪太大而病故外,其他人都安然无恙,我们已安排好人手,接应他们由运河入长江,沿长江水道去襄阳。至于李家兄弟,他们始终无法见到官家投递告急奏章,已接受我们的劝告,与史家同行,另募义军赴襄阳解围。”
宣王微微颌首,注意到这些日子以来,赵可似乎颇为憔悴了一些。他心中不无歉意,说道:“可儿,等忙过云梦这件事情之后,我也该为你正名了。江东子弟多才俊,你若觉得哪家子弟适合延揽入宣王府中来辅佐你,不妨明白告诉我。”云梦是属于东海的,能够留在他身边处理宣王府中各项事宜的,只能是赵可。
赵可低下头隐隐笑了一下,轻声说道:“能够陪伴在王爷身边,可儿心愿已足。”云梦的出现改变了她原本已设计好的一生。她也许应该怨恨夺去原本会属于她的一切的云梦。然而每次看见云梦,她都仿佛看到了宣王。宣王已经来日无多,这一点她和侯大总管等人都心照不宣,可是云梦的身体内流着宣王的血。看见云梦时,总会让她不自觉地想到,即使宣王不久于人世,云梦活着,也就像宣王活着一般。她也终于明白唐廷玉的心情。他们心中深蓄的对宣王的挚爱,已在不知不觉间转注到酷似宣王的云梦身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