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酒香(一)
京中妄酒楼虽处城郊,生意却极佳。然而对这酒楼的招牌酒——妄酒,却有人嗅其味而皱眉,有人视其色而止步,有人壮着胆子喝下去,说辛、说苦、说奇、却无一说好。如此奇异何以为招牌之酒?老掌柜缄声不语,人们百般猜测,于是慕名来者,日日不绝。
这日,门外马蹄“嘚嘚”,有人下马进店:“店家,来一坛妄酒。”
老掌柜应声取来一坛,又是慕名者,却不知他会说辛,还是说苦?
“好酒!”却不料客人由衷赞道。
“哦,如何好法?”老掌柜白眉微扬,嗓音微颤。
再品一口,客人道:“其色赤,饮之如血;其味异,嗅之便知刚烈;其味冽,独彰其味而不失之于他;饮之沁于心脾,使精气为之一爽。果然名不虚传。”
老掌柜轻捋白须,笑容如秋菊般绽放:“客人果是知酒之人,多少年来,懂得妄酒的人着实少啊。”
“哦?有几人?”
“曾有两人,却是元丰六年的事了,”掌柜望向墙上的一幅字,“那时小店还是破旧的草房,妄酒也没有如今的名气……”
春寒料峭,破旧店内,几个人正围炉煮酒。
“你可听说朝廷又送西夏贼子好些银子财物?”
“是么?那又怎地?他们拿了银子,不再在边界上捣乱,不好么?”
“话虽如此,只怕他们不肯就此罢休啊。”
“瞎操心,有安生日子不过,你还想打起来不成?”
“呵呵,也是,喝酒喝酒。”
店门“吱呀”一声开启,寒风趁机灌了进来,靠门坐的赶紧裹了裹衣衫。四个捕快打扮的人迈腿进来,搓着手道:“店家,烫几壶酒来。”其中一捕快道:“我要妄酒。”此人较其他三人年纪稍轻,浓眉大眼,目光炯炯,腰间的一把刀比其他人的华丽不少。
另一捕快道:“你怎地爱喝那劳什子?”
“饮之如血,犹如上场杀敌,让边疆多几日安宁,我这祖传的宝刀……”那捕快拍着腰间宝刀,神采飞扬。
同行一人疲惫地坐倒在凳子上,懒懒道:“你这祖传的宝刀,你爷爷用它杀了抢劫的贼人,你爹爹用它救了遭难的百姓,你要用它上阵杀敌保家卫国。白无野,皇帝不急,总兵不急,你瞎操什么心,天下太平不好么?好生巡你的街便罢了。”白无野双眉一蹙,正欲反驳,却听有人冷笑一声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兄台壮志,他人不懂又何苦多说?”循声望去,窗边小几旁一个高瘦书生从容不迫地斟酒,举杯,殷红血色,竟也是妄酒:“笑谈渴饮匈奴血,共饮一杯如何?”
“妙极!”白无野举杯移步,在书生对面落座,“兄台亦有壮志?”
“正待放榜,若不出所料,我尹梅山必在三甲之列。”书生成竹在胸,毫不掩饰,白无野一怔,虽觉他不够谦逊,然而直言快语,倒也爽快,哈哈一笑,举杯道:“那我今日就以此酒贿赂于你,倘若他日征战,千万别忘了我白无野的宝刀。”
相碰处,便是共同征战的盟约。
梅雨时节。窗外雨正急,店内客正稀。掌柜坐在柜后,堂中仅有尹梅山一人,桌上一叠纸、一方砚、一坛妄酒。忽地,尹梅山长啸一声,道:“罢了罢了,文无可文,书无可书。平日斗酒诗百篇,今日酒尽,终难成书!”
“何以动怒?”掌柜从柜后走出问道,自尹梅山入京,常常流连在此饮酒作诗,平日里均是文如泉涌,今日又是为何?
“只以为会为社稷出力,却不料只是歌功颂德,书圣上之所爱,却绝非我心声,至今日,竟忘了从前都写些什么。”尹梅山苦笑数声,言语涩然。掌柜早已料到如此,并不搭话,微一叹息。
夜正浓,孤灯一盏,客已散尽,店中二人对饮,白无野,尹梅山。
“啪”尹梅山掷笔入砚,浓墨飞溅而出,一声怒喝,“我尹梅山行文无数,就不会写什么降书!”
“降书?”
尹梅山冷笑一声:“说是与他们交好,不过就是示弱妥协,无数白银疆土又可换回几日安宁?我国兵强,为何不可稍示惩戒?却要写这些东西?今日这降书我决计不写,纵以死相谏,也不妥协。”举杯痛饮,两碗妄酒下肚,执笔蘸墨,浓墨淋漓,写下三个大字——谏战书。
落叶缤纷。夜色昏黄,客人正多,掌柜忙前跑后,店中议论纷纷。
“当真如此?”
“当真,朝廷不然为何近日没有了尹大人音讯,只是说崔大人出面与外族谈和,备了无数丝绸布匹相送。”
“我还听说,朝廷已拟降职,名为降职,实则发配啊,让他远调边塞。”
“尹大人直言敢谏,有何不对?”
“噤声!朝廷的事,咱们懂么?少说为妙。”
一坛、两坛、三坛,血色妄酒,狂饮入喉,杯碗横斜,白无野浓眉深锁,不言一声,只是饮酒,手边,宝刀寒光闪闪。
入夜,客人散尽,白无野也不知去向,掌柜却没有要打烊的意思,徐徐走向窗边,望着城中方向。今夜,必有事发生。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四更天了,打更声在小巷回荡,一切平静如常。掌柜仍站在窗边,一盏油灯,几近枯涸。
东边的天,忽然亮了起来,不是鱼肚白,而是一抹嫣红——火光。
掌柜往日波澜不惊的脸上掠过一丝浅笑。火光渐暗,天已大亮,街上还没有什么人,小巷尽头,两个人影并肩而来。尹梅山,白无野。
店门已开,桌上摆满妄酒。
“今日我请客,为二位庆功,放开喝吧。”
“我们兄弟正有此意。”
一列脚步停在店外。尹梅山道:“入京至今,今日最为尽兴,今日之后,你我各奔东西,临行之前,再痛饮一次。”
“可惜酒未尽兴,便有人捣乱,如何是好?”
尹梅山从容斟酒:“继续。”
店门洞开,两列军士进了店来。两碗一碰,酒花四溅,色赤,香异。
军士自后拥上。酒未尽兴,岂可放手,宝刀一挡,阻开两排利刃;剑花一挽,军刀“叮当”落地;刀鞘一转,击向一只酒坛,左手接住;剑柄一碰,两只大碗凭空跃起,坛一倾,酒已注满。
再碰杯,斗至酣处酒水如鲜血般横飞,然而只有酒,并无血,他二人固然不会受伤,也决计不伤他人,刀未行刃,剑不出鞘,只让他们不得近身,以便举杯对饮。
“为何不出剑?”捡回一条小命的军士颓然问道“利刃杀敌,决不为国人纠缠!”白无野在小店一头遥声道。
“知我者白兄,”尹梅山朗声一笑,“笑谈渴饮匈奴血,共饮一杯如何?”“妙极!”白无野应道,手中片刻不停。
绕过军士,挡开利刃,二人各提酒坛,相中而去,去势之快无人可挡。两坛一碰,“当”的一声脆响。
“江湖之大,各骋沙场。”
人影闪动,霎时间没了踪影,只留下未受半点伤的军士和满屋妄酒的香气,旷野之中,声音远远传来:“掌柜的,再给我兄弟留一坛庆功酒。”
掌柜立于一隅,晨风中长衫猎猎飞舞。
薄雪初降。人群涌动,熙熙攘攘。掌柜忙前跑后,却无人来喝妄酒。
“看来咱们可以安定一段时日了。”
“你可知他们为何退兵么?”
“岂能不知,群龙无首,粮草奇缺,自然要逃回老家去了。”
“但你可知那夜入敌营、取贼首、烧军粮的白英雄现在何处?”
“被困敌营,丧生敌手。”
“什么?哎,倘若多几人来接应,白英雄也不会枉送了性命。”
“不错,今后若贼子再敢进犯,你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正是,不可让白英雄白白丧生。”
三日之后,人潮将要退去。门外一人翻身下马,进了店来,他头戴斗笠,长衫飒飒飞扬。“掌柜,两坛妄酒,相烦送上楼来,再备些笔砚。”脚步声声,已上了楼去,向西北方靠窗而坐。
酒是掌柜亲自送来的:“早知道你会来,只是风声正紧……”
来人一笑:“倒不怕什么风声,只是不愿有人打扰我兄弟饮酒。”
是祭酒,祭肝胆相照的兄弟;是庆功酒,庆敌兵暂退;是壮行酒,壮他日再战沙场。独饮一坛,代饮一坛,白无野已无缘再饮,也无须再饮,敌首喷涌的鲜血就是他想要的美酒。
“笑谈渴饮匈奴血。”尹梅山低吟,忽地放声长笑,向着窗外旷野,回声远远传来,两声交叠,如二人齐笑。
研磨,执笔,狂书,再也不为歌功颂德,再也不是骈散八股,再无顾虑,再无束缚,只为兄弟而写,只为壮志而书,笔走龙蛇,行云流水,文采激扬,书罢,掷笔长啸,飘然远走。
桌上,笔意刚劲,窗外,风雪苍茫!(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