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女生 科幻空间 阴阳界之图影陌寒

尸(一)

  零下10度。

  低矮残损的檐下,他双手合掌立着,头微仰,目光隔着厚厚的玻璃镜片,迷惘地遥望怎么也望不到边垠的暗空,仿佛一具虔诚、肃穆且极度焦虑的雕塑。若不是因为他蠕动的嘴唇,若不是因为他鼻腔中急促呼出后氤氲升腾的白色雾气,他真的只是一座凝固的、没有血液流淌的雕塑。

  几张脱落的大字报,在阴冷彻骨的夜风里,象妖魅一般,翻飞不止,从他面前“沙沙”地划过,展露狰狞的恫吓与讥嘲。

  铁血年代。

  他象绝大多数草芥般苟活着的人一样,每日在狂风中战战兢兢地飘摇着,神经质地防备着可能从任何方位捅出的暗刀,防备着随时将遭芟夷的命运。

  他时刻觉得,自己如同身陷于一片巨型的流沙中,亦或说,他自己本身就是这流沙中的一粒细微渺小的沙子,随着沙潮盲目地涌动。流沙湮没堕入其中的生命,同时,也湮没了它自己。

  希望在哪里?

  不会存在于冷冰冰的月亮,不会存在于顽皮眨动的星群,更不会存在于满世界补丁般的大字报,而是简简单单地存在于他身后一间土庙似的破房子里。

  煤油灯散放出的幽弱光芒在窗户上荡漾,似乎徒劳地想以自己卑微的热力,来感化隔窗的寒冷。

  歇斯底里的惨痛嚎叫声,很有规律地从门和窗的宽大缝隙中渗出,弥漫至夜空,灌入他耳道。每当嚎叫声嘹起,他便紧跟着一阵抽搐。

  一个女人,高隆着肚子,撑起双腿,冷汗淋漓躺在床铺上,超乎寻常的剧痛已经令她神思恍惚。她是他的妻子。

  接生婆候在她的产道外,兴奋且忧心地怂恿:“使劲!使劲!……”

  一小时。

  两小时。

  ……

  七小时。

  门外,冰棒似的他艰难地掰了掰手掌,那道冒险求来的平安符依然还夹在掌心。他往手掌呵了几口冷冷的白气,继续朝着虚空祷告。

  这种祷告令他感觉不实在,真有神仙菩萨存在吗?即便存在,他们会护佑他这么一个“临时抱佛脚”之人吗?他现在才明白,丧失了任何信仰与极端盲目地信仰一样,都是可怕的。

  可他不知除此之外还能做点什么。反正,他总得必须得做点什么,这样才会产生一种想象性的安慰。

  距近遥远的年代,分娩,仿佛是一枚旋转的硬币,一面是喜庆,另一面是丧祭。一线之隔,却彼此阴阳之遥。硬币停止旋转,最终显露哪一面,是一场生命的赌博。

  当然,他做梦也想不到,在几十年后,生孩子会变得象从地里挖个土豆那么简单。

  风是冷的,地是冷的,但他体内的血液却冷凝不了,并逐渐在血管里汹涌澎湃。突然,他又抽搐了一下,并非因为门缝里又挤出了嘶声嚎叫,而是因为声音静止了。

  他偷偷扭了扭头,只听得产婆的呼喝:“再来,用力!”

  他不安地再次掰开手掌,喃喃:“老天爷,您这次一定要保佑她们母子平安!”尽管他不太清楚,老天爷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神祗。

  一阵狂风袭起,怀揣着故意与恶意,“哧溜”把那道平安符从他手掌中卷挟而去。他猛地弹蹦了起来,手舞足蹈地朝着那张翩翩飞扬的小纸片疯狂逐去。跑出了很远,小纸片似乎戏弄够了他,轻快地翻飞至半空,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他呆呆地望天空,一道接一道的白色雾气从口鼻中急急地喷出。随后,他双手撑着膝头,弓腰休憩了片刻。

  突然间,他的心脏痉挛了一下,随即变得空荡荡的。他一惊,撒开腿往回赶去。

  灰蒙蒙的木门已洞开,风肆无忌惮地从屋外蹿到屋里,再携带着屋内的热意逃窜到屋外,来回来回,反反复复,很快,将温和的小屋转变成了与外界一般的冰窖。

  产婆僵硬地站在门槛前,两手端着一个盆。

  他强忍恼怒,老远就说:“快把门关了,别冻了我老婆。”

  产婆没动。

  他加快脚步:“生了吗?”

  产婆依旧没应声。

  他赶至门口,清晰地见,产婆哭丧着脸,盆里是一汪浑浊的血水。

  他吸了口凉气,丧魂落魄地说:“怎么了?”

  产婆摇了摇头,喟然说:“难产,不行了……”

  “谁不行了?大人还是小孩?”

  “都不行了。”

  “送医院,送医院!”他两眼发红,大吼,仿佛疯了。

  “嘘——”产婆低声说,“现在医院里哪还有什么好好的看病医生,再说,你的政历不干净,谁敢帮你治。唉,我也不能待得时间太长,马上天亮了,让人看见就麻烦了。”

  产婆唏嘘了几声,丢下他,偷偷混迹入浑黑的夜色中。

  他跨过门槛,顺着地面上凝结的血溪,踽踽地走到一张窄小的床榻前。

  一个女人,腆着高隆的腹部,直撅撅地平躺在湿漉漉、血淋淋的褥子上,怒睁着双目。

  他在妻子的尸体旁默默地坐了一个晚上,没有哭,甚至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悲伤。翌日清晨,第一声鸡啼响起,他伸了一个懒腰。缓缓步到窗前,擎手,展动细长却布满裂口的手指,试图捕捉第一缕晨曦。微弱的阳光从他的指缝漏泄而出。

  他转身对女尸微笑,柔声说:“孩他娘,我得上工了,我一定会好好养活你们娘俩的!”

  他的语气很坚定,眼神中充盈着希望。

  他那破房子的周遭,在墙角,树后,影影绰绰地藏匿着一些人头。他的邻居们,很有默契驻足窥望他的房子,始终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

  他对此熟视无睹。

  漫长的僵持与静默。

  当太阳冉冉地、正儿八经地升至天空时,他忽然抓起家里唯一一只、漏穿了一个小孔的搪瓷脸盆,冲到室外“当当”地敲打起来,吼声震天地唱起了在那个时代风靡整个大陆的歌曲。

  他的歌声异常雄浑高昂,激情四溢。若将此情此景与前后历史割裂,单独分离出来,恐怕每一个有幸倾听他歌声的围客,皆会被他极富磁性的嗓音和澎湃的情感所折服,并激发起动人心魄的共鸣。

  但他的邻居是了解他的。

  一个小孩惊呆地说:“从来没发现,汪老师的歌竟唱得这样好听,可唱得真惨。”

  一个老人失色地说:“遭了,要出事!”

  他的歌声突然变了,整个基调也逐渐变得悲壮起来,令人联想起某位志士仁人在慷慨就义前用于警醒世人的告戒、勉慰,还有更多的是一种绝望的、终极的宣泄。

  稍后,他猝然停止了歌唱,咆哮般地吟诵起庄子的一句话:“寿者惛惛,久忧不死,何苦也!”他拔声叫嚣着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并伴着狂笑。

  一个人惊恐地说:“汪老师疯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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