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怨(结束)
有黑子在你阿妈身边护着,阿爸从此也就心安了不少。阿爸常常带些半死不活的禽鸟给黑子吃,黑子很知道感恩,一刻也没离开过你阿妈。你阿妈再也没有半夜溜出去过,神智似乎也清醒了不少,直到你二姐出生的那个晚上。
唉,我那可怜的二丫头啊,她出生那晚没有任何光亮,林子里也没有任何声响,就连聒噪的虫子也仿佛闪了嘴巴,一切都像是闷在锅炉里头,沉闷、阴冷,没有风。
你阿妈那晚挺着大肚子,起床去坐尿桶。我点亮了一盏洋油灯,就扭身又睡去了。隐隐听得尿桶里滴答滴答的尿声,阿爸梦里都在幸福地笑呢。可是,那幸福的声响忽而停止了,接着你阿妈惊叫一声,从尿桶上跌落。在黑子的吠叫声中,阿爸看见一张诡异的婴孩的脸,耷拉在窗户上,在碧油油的灯光映照下,双目圆睁,两眼流下的不是泪,而是苍碧苍碧的血啊!血水就那么流下去,在他粉嘟嘟的脸颊上冲开两道血口子。那婴孩像是已有两岁大了,知道有人在看他,他竟然咧嘴笑了一下,满嘴是血,没有一颗牙齿。啊,那吓人的笑容啊,就是花椒树上缠着的毒蛇。
黑子狂吠着冲出木屋。阿爸只听见一阵打斗撕咬之声,忙掌着灯,拖着猎枪破门而出。
外面忽而又起了风。阿爸隐约看见一个大块头的猕猴,拖着一个小猕猴,攀树越枝,往林子里逃去。那小猕猴的脖子上似是拴着铁链子,大猕猴一扯,它就惨叫一声。那声音忽而像是猕猴的叫声,忽而又像是婴孩的哭声,阿爸一时听得呆住了。
阿爸正要和黑子追上去,木屋里你阿妈痛叫起来,说:“梁生……快……快找接生婆……”阿爸忙将黑子打发到她身边,点了火把,深一脚浅一脚去找村里的接生婆。
等到阿爸背着接生婆回来的时候,三儿啊,你那可怜的二姐早已出世!可是,可是她一出世就去世了!她的粉白的咽喉上被兽类的牙齿咬出两个血洞,血水在风里喷涌着,染红了你阿妈昏死过去的脸。
黑子见我回来,摇着尾巴在我腿管上蹭来蹭去,一张狗嘴上粘满了鲜血。那个舌头生疮的接生婆指着黑子,手指乱摆道:“我的妈呀,这个畜生咬死婴儿了!可不能再留!”阿爸当时也是猪油蒙了心了,竟以为是黑子咬死的二丫头,拿了猎枪就往黑子身上招呼过去。黑子大腿中弹,长嚎一声,眼泪汪汪地看我一眼,一瘸一拐地跑进林子里,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你阿妈说,那晚她是咬着一块木头,拼死生下的二丫头。正要松一口气,木窗外突然蹿进来那个又大又高的母畜生,它一口就咬断了婴儿的喉咙。要不是黑子及时赶到,你阿妈的咽喉也早给咬断了,也就不会再有三儿你了。唉。
我和你阿妈思量着再不能在木屋里住了,于是搬进学校的一间破败的传达室。你阿妈除了给那些学生定时按电铃以外,还要顺带接发文件、书信什么的。阿爸一门心思要灭了那只母猕猴,同时找到忠实的黑子。那林子说大也不大,可是阿爸找了一年,也没见到它们的踪影。
日子就那么一天一天过去了。渐渐地,你阿妈的肚子又大了。那一年冬天,大雪埋了菜地的时候,你阿妈在火炕上生下了你——我的三儿。你阿妈当时都高兴得哭了。阿爸连放了八串“连环炮”,大红纸屑把门前的雪地都映红了。
第二天中午时分,阿爸出门去打猎,刚出门口,就发现雪地上有两行又深又大的脚印子,跟两年前向日葵地里的脚印子一模一样!啊,三儿,阿爸知道,那个母畜生又出现了!
从此,阿爸再也不敢出门,天天守在你们娘儿俩身边。你阿妈妇道人家,总想着一家人的生计问题,就对阿爸说:“孩子长大了要上学、处对象、找工作,这钱可得趁我们年轻的时候攒着。你还是去打猎吧,把我们娘儿俩反锁在家里就行了,接发邮件只要把窗户开个缝口就成。”阿爸一想也对,就把你们反锁在家,扛着猎枪出门了。
唉,阿爸糊涂啊!那只母畜生比人还精,反锁着门又能怎样呢?
你阿妈后来告诉我说,那天她正哼着摇篮曲儿哄三儿你入梦呢,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你阿妈就问是谁。那人不说话,只是敲门。你阿妈只得丢下你,去开门。
外面的寒风一浪一浪地扑进来,贼冷,雪地上却空无一人,只有两串脚印从门口绕到窗户下。你阿妈惊疑地四下看一看,怕冻着了你,又关门进屋。她的眼光一落回摇篮里,就失声号叫起来。
唉,可怜的女人,摇篮里躺着的再不是她的三儿,而是一个稻草人!你阿爸两年前遗弃那个长尾巴的妖孽时,扎的那个稻草人!
阿爸被人从林子里叫回来的时候,你阿妈已经半疯癫了。她紧紧地抱着稻草人,光着脚在雪地上乱跑,长发乱蓬蓬地披在脸上。她哭着叫着:“三儿,我的好三儿!亲一亲妈妈!啊?亲一亲妈!”
阿爸一把搂住你可怜的阿妈,将她抱回家去,三床被子盖住她冰冷的身子。
外面忽而传来一阵惊恐的叫声。那些学生在叫:“杀人了,杀人了!”阿爸忙奔出去看。
啊,三儿,那个稻草人不知怎么松散开来了,雪地上,露出一个孩子的尸体!那孩子大概三岁,肮脏的头发虬结着,一张脸却是粉嘟嘟的,脖子上拴着一截铁链子,双眼只是两个暗紫的血洞,嘴唇上翘着,露出空洞吓人的牙床。身上的皮已被剥去,露出红白的肉,一条手臂断了,断臂处血肉一片模糊。
他就是两年前你阿妈生的妖孽啊!只是他是没有尾巴的!三儿,阿爸现在才想明白,是那只母畜生,它从沼泽地里救了这个妖孽,然后把他当做它死去的小畜生一样抚养了两年多。
阿爸正愣怔着,几个警察冲这边奔过来,一把将阿爸按倒在雪地里,给阿爸戴上手铐。一个戴大扣帽的警察怒气冲冲地冲着阿爸扬着一条煮烂的小手臂,叫道:“梁生!你不但杀了自己的孩子,居然把他的手臂焖在锅子里,你还有人性吗?”
啊,阿爸那时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黑漆漆的一片。押上警车的时候,阿爸又听到了那熟悉的笑声。不错,是那只母猕猴的笑声!它正盘膝坐在雪地尽头,龇牙咧嘴地阴笑,手上抚弄着一个婴孩!啊,三儿,那个婴孩就是你啊!这畜生把你阿妈引出门去,破窗而入,狸猫换太子,换走了三儿你,又在热腾腾的饭锅里放了那个妖孽的手臂,分明就是要置阿爸我于死地啊!
就在那个当口,阿爸只见一团黑色的火焰向那个母畜生烧过去,踏得一地的雪花乱飞。嗬,黑子,那个瘸着腿的兽类就是阿爸对不住的黑子啊!
那时候已是傍晚时分,天上扯棉花似的下起了大雪。但学生一个也不愿意离开。甚至那些押送阿爸的警察也好奇地看着那一黑一黄两只异兽做殊死搏斗。
大雪落到半尺厚的时候,黑子和那母畜生的搏斗终于止息。当人们扒开雪地时,那只母畜生早已断气,脖子上被黑子咬出两个血洞。我的黑子鼻息还热乎着,我的三儿正躲在黑子的怀抱里笑着入梦呢。呵,黑子。呵,好黑子。
那些警察从母畜生手爪上提取到那个妖孽的血,又从妖孽身上发现了那个母畜生的毛。阿爸终于开脱了。唉,阿爸其实被押上警车也是活该,那个妖孽确实是阿爸扔进沼泽的。只是,阿爸一直有个疑惑,那个妖孽究竟跟那只小畜生有什么关联呢?他们流泪的眼睛怎么就一模一样呢?
你阿妈见过你后,疯癫大好了,只是从此再也起不了床。当年腊月时节,她为你缝制了几身衣服后,就抱着你含笑走了。她临死前那晚还对我说呢:“我要去服侍二丫头和那个狠心短命的大儿子了。梁生,三儿就拜托给你了。你不要再打猎了,这行当徒添不祥,多做些善事吧,这对三儿是好的。”唉,她说走就走了,也没等到过年穿新衣服。
阿爸喝完最后一杯酒,老眼更加混浊。他看向门外那片林子,惨然一笑:“从此,阿爸不再打猎。那支双筒猎枪也给我在石头上砸成了两截。后来村里招募守林人,阿爸就过来了。住了这木屋,回忆你阿妈留下的温度和气息,挺不错的。真的。我一直跟村里村外的人说,在我梁生的地盘下,不能打猎。阿爸其实是为着他们好啊。——三儿,给阿爸装一袋烟,阿爸要去林子里转转。”
我答应一声,利索地给他装上烟,再点燃烟锅子。看着他苍老的背影投进昏默的林子中,我的心下不禁一阵酸楚。我抬眼看着那张母猕猴硕大的皮子,心想,会不会那个阿爸所谓的“妖孽”,只是这母猕猴的一个障眼法呢?或者那个“妖孽”本就住在阿爸心里,从他吃了小猕猴的那一天起?
也许是,也许不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