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一个尼姑最适合待得地方还是丞相府的灵堂。在普修老尼和度元看来,我待在有死人的地方才能保证安全。
丞相府的华贵,我都还没来得及好好欣赏呢。话虽如此,可是也不能怪他人,毕竟我来丞相府的第二日就在集市和谢府玩了大半天。说起来,我还是更喜欢谢府。当个尼姑真是拘谨,做什么都要瞻前顾后,不能失了身份,又要担心不要犯错。
进了前面的角门,便是灵堂。我刚跨脚进去,就发现灵堂的气氛很不对。仔细向前望去,只见度元她们都围在灵堂外面的院子里,中间留了宽阔的过道,四个侍卫站在过道旁。灵堂里面的诵经声也稀薄起来,似乎有什么人在里面。我低着头走到度元身边,像大家一样垂手站立,悄声问她:“这里面是谁来了?”
度元回道:“便是当朝的丞相陆七季,他从宫里回来了。还有一个大官,不知道是谁。”
能够由陆七季亲自作陪,在夜下吊唁丽妃的,不是陆七季的亲信,便是皇上的亲信。我这样猜想着,不由得站直了身子,踮着脚向灵堂里张望着。
一个身着深红色官服的男子胸背开阔,容貌甚伟,虽已是两鬓泛白,却丝毫不失风度,更显出淡定和睿智。他必是当朝丞相陆七季。相传在当今皇上还是皇六子时,陆七季步步为营,运筹帷幄,辅佐他通过血腥政变登上了皇位。可是从他的眼睛里,我却丝毫看不到狠厉,有的只是如冰一般的冷漠疏离。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身旁的那人面朝灵位,背对着我。他身上也穿着官服,头发乌黑,动作灵敏,看样子年纪尚轻。看来这两位都是刚从宫中回来,还没来得及换下朝服。
陆七季站在一旁,不发一言,也不曾对灵柩里的人流露一丝哀伤之情。男子面向灵位,敬了一炷香,退后一步,单手负于身后。“丞相不宜多哀,丽妃娘娘定会往生极乐.”
陆七季冷笑一声:“多谢裴大人吉言。只愿小女忘却今世所受的苦难,不要叨扰大人便是。”
男子听到这句话,看向陆七季,面上带着笑容。“丞相大人何出此言。”
“裴大人难道忘了先前对小女做过的事情吗?”
男子又是一笑:“丞相大人言重了,我等皆是各为其主。想当初,丞相为助皇上登上皇位,不也是无所不用其极?今日文玑也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灵堂内惨白的灯笼照射在年轻男子的侧脸上,他带着笑容的侧脸十分熟悉,待他转过身后,我认了出来,他便是今天在醉仙楼下豪掷二百两的裴文玑。他身上所着官服与陆七季相比只有一些微小的差别。陆七季已高为丞相,看来这个裴文玑的官职也相当高。
陆七季听到裴文玑的这样一番话,眼神忽然变得深邃,嘴角微微扯动。“裴大人果然是皇上最器重的红人。”
裴文玑笑出声来:“丞相笑言,裴文玑不过是略得皇上心意罢了,哪能比过位高权重的丞相大人。”
陆七季双眼微眯,声音低沉:“裴大人如今,是想效仿陆某之变吗?”
“陆丞相一直都是文玑心中最敬重的人,若是能像陆丞相那样功成名就,文玑死而无憾。”
陆七季的手掌在宽大的袖袍之下握紧成拳,冷冷笑了一声,走出灵堂。
眼看着裴文玑也随着陆七季走出灵堂,我的身子不自主地缩到度元身后。万一被认出来可就麻烦了。
陆七季脸上的神色很不好,看来应该是与裴文玑有什么不悦。裴文玑居然敢挑战当朝丞相,可见皇上对他宠信到何种地步。
陆七季开始下逐客令。“天色已晚,恕陆某难再留裴大人了。”
裴文玑走上前拱手说道:“丞相过谦了,文玑不叨扰了。”
他眼眸微抬,扫了一眼一动不动的陆七季,也不嫌尴尬,拂袖离去。
裴文玑穿上官服,更显得身材挺拔。此刻的他深不见底,与白日里所见的轻快潇洒迥然不同。难道官场上的人就是这么难以预测吗?我果然是太单纯,差点就轻信了他。
看着裴文玑的背影消失在长廊之中我才回过神来。陆七季一个人站在灵堂中央,眼神落寞。从头至尾,他都没有看向灵柩一眼。他不关心自己的女儿吗?也许他觉得,人都死了,关心又有什么用?
陆七季两鬓的头发已经有些泛白,据说他今年四十有余,却已经有了银丝。不知道为什么,我在他身上看到了深深的落寞。要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想必一定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吧。
裴文玑拐过走廊,迎面便迎来一名女子,身着锦衣华服,头戴七尾凤钗。裴文玑嘴角滑过一丝讥讽,转瞬即逝。他走上去,向来人行礼:“下官参见静妃娘娘。丽妃的七日还未过就脱去了丧服,娘娘是不是太心急了。何必对老父逼得这么紧呢?”他打量着静妃的眼神里有些玩味。他很好奇,面前的这个女子做了这么多,究竟是为了什么。
陆夜蕾不急于回话,反而打量着他的这身新官服,微微屈膝:“本宫要恭喜大人荣升紫金光禄大夫了。”
裴文玑还了一礼:“娘娘折煞了,下官怎受得起?”他嘴角微扬,一双眼睛放肆地盯着陆夜蕾的面孔。陆夜蕾却不打算再和他交谈下去,将手搭在林霜的手腕上,从裴文玑身旁翩然走过。
陆七季站在庭院里,面朝着灵堂。陆夜蕾看着父亲的背影,却涌上一股股的恨意与不屑。“父亲回来了。”
陆七季听到身后有人唤他父亲,转过身来,却看见小女儿描眉画眼地站在庭院里。他曾经那么为自己的两个女儿而骄傲,可是如今,却全变了模样。陆夜蕾的华服在这白森森的灵堂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刺得人眼睛生疼。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竟变成我心中的一根刺了。”
陆夜蕾脸色一沉:“父亲这话是何意?”
“陆夜蕾,你姐姐的死,和你究竟有多大干系?”陆七季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温度。
“父亲,为何如此说……”陆夜蕾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父亲的眼神竟然如此陌生。他素来对姐姐胜过对她,可是今天,她似乎是真正失去了父亲。
陆七季叹了口气,仰头望向了天空:“你现在做的,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陆夜蕾呆在原地,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只知道,只要姐姐在,皇上的心就永远不会完全属于她。皇上又因为姐姐那么痛苦,她不忍心看皇上那么痛苦。皇上,是她的王,她的夫……
陆七季没有等她回答,拂袖离去。庭院里只剩下一群不明事理的小尼姑好奇地打量着静妃娘娘。静妃穿得那么华贵,颇有一种向人示威的意味。我在她眼里看到了许多慌乱。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都快要站不住了,可是却被身旁的丫头林霜紧紧扶着。这个丫头脸上满是对主子的关心,真是一个忠仆。
娘娘不愧是娘娘,陆七季走后,她很快就恢复了常态,推开了林霜的手。众人这才参拜:“参见静妃娘娘。”我刚抬起头,就发现林霜正在打量我。她看我的眼神越来越疑惑,又似乎像把锥子一样要把我洞穿。我心下一凛,怕她认出我是今天下午的那个姑娘,使劲往下低头。林霜却是个精明的丫头,她走到我身边,清脆的嗓音在我头顶响起:“你是谁,抬起头来。”
我头皮上一阵发麻,隔着帽子都可以感受到她的呼吸,可是静妃在场,我不能违逆,只好强作镇定,作出木讷的表情:“贫尼法号无尘,如今是管领用度的。”
静妃似乎在想心事,听到我说话便顺着问了下去:“本宫出宫前,曾见着宫里有御赐的焚香,家里可用了?”
“回娘娘,用了。宫里赏的一箱里面有十二盒,今日已经用了四盒。”我回完话,又低下了头。林霜在我身旁,想用力看清我的模样,却又不好打断静妃同我说话。
“这么说,竟是不够用?”静妃的脸色似乎有些喜色,“林霜,着人去宫里秉明白,再领两箱过来。”林霜应了一声,静妃又说,“顺便打听打听消息。”
“是。”林霜终于明白了主子的用意,也露出了笑容。
自出了宫,宫里的消息可是一丁点都没有打听到,终于找到了可以去宫里打听消息的机会。静妃为这个主意而满意,继续同我说道:“但愿姐姐一路走好,到了那边,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痛苦。”她忽然笑了,笑得凄惨绝美。“她倒是走了,我却还要在这世上受苦。怎么死了都不行呢?”
这句话语气极淡,却在我心里盘旋,久久挥之不去。我行了一礼道:“娘娘,这世间有许多的事,不能以死来解决。”
“你错了,小师傅。”静妃的眼睛纤长,抬眼间似乎含了无数风情。“死人终究是不会干扰活人的。”她的声调那么冷,生死在她嘴下是最不可逾越的鸿沟。我看着她,一时无言。
静妃却没有结束谈话的打算,她的目光关注着远方,不知道在看什么,却幽幽地问我:“梅花开了,几时摘下做梅花糕呢?”林霜听到这句话愣住了,看着主子,眼里竟然浸出了泪花。“主子……”
静妃自嘲地笑了,“我知道她不会再回答我了,我只是忽然想这么问一句。今后本宫的饮食里,避开梅花糕吧。”
静妃说完这句话,转身离开。长长的裙裾在地上缓缓拖动,似乎是留恋不舍,但是却始终难以抓住,只有看它一点一点地消失在眼前。静妃和林霜转过长廊拐角,看不见了。月色淡淡,笼罩着陆府的房顶和地面。
“摽梅之年,该是做梅花糕送到夫家的时候了。”
“你说什么?”度元疑惑地看着我。
我愣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方才竟然说了那么一句话。好像是极顺口似的,滑也似的就说了出去。我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看着度元疑惑的眼神,我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了一句而已。”
度元没有再追究,已经是深夜了,她便遣散众人都回厢房休息。这一天,我也累坏了,巴巴儿地跟着度元她们一块回厢房休息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