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时候, 穆庭蔚忙于公务没在府上, 元宵在翡竹轩听徐正卿授课, 尤旋百无聊赖, 自己在画眉堂里看书烹茶,岁月静好。
外面橙衣突然走进来,对着尤旋禀报:“夫人,如月求见。”
如月是乔阳公主身边的贴身宫女。
尤旋诧异了一下, 让橙衣带她进来。
如月入内后直接便给尤旋跪了下去,哭着道:“夫人,您去看看我家公主吧,在这个帝京里她无依无靠的,也从没个说体己话的人, 就跟您亲近些。”
尤旋拧眉:“乔阳怎么了?是……今日赐婚的事?”
如月点头, 低声道:“公主心仪苏侍郎已久,她这次是鼓了很大的勇气求陛下赐婚的,没想到苏侍郎拒绝的那般干脆。被人这般拒婚,公主一整日心情都不好,不吃不喝的, 也不跟人说话,这会儿又骑着马出宫往宫外的息云山上去了,还不让任何人跟着。奴婢们都劝不动她, 只能来求夫人了。”
“息云山?”尤旋直接站了起来,神色焦灼。那里是尼姑庵,她不会想绞了头发做姑子吧?
她表情凝重几分, 对着橙衣吩咐:“你让人备马,我过去看看她。”
——
尤旋赶去息云山的庵里时,里面的师太却说没有看见乔阳。
从庵里出来,尤旋就更着急了:“没来这里,那她上山是要做什么?”
橙衣宽慰她:“夫人别着急,公主没来庵里,说不定只是想要清净清净,等心绪稳定就回去了。”
尤旋用橙衣的话宽慰着自己,不经意抬头,看到了对面崖上一抹身影。
“是乔阳!”尤旋惊呼一声向那边跑。
橙衣见状也追了过去:“夫人慢些,山上都是雪!”
息云山积雪未化,尤旋又太过着急,好几次脚下打滑险些摔倒,幸好被橙衣给拉住。
“夫人,崖上太危险了,您,您还是别去了。”橙衣心惊肉跳地,最后壮着胆子劝道。
方才出来的太急,绿袖和蓝衫都没跟着,如果夫人出了事怎么好呢?
尤旋看着崖顶那抹瘦弱的身影,抿了抿唇,抓紧栏杆顺着阶梯继续往上面走:“我没事,就是怕她想不开。”
橙衣只能默默在后面跟着:“那,夫人自己也小心些。”
上去之后,尤旋让橙衣在这边候着,自己缓缓走过去,轻唤了声:“乔阳。”
乔阳背对着她,这会儿正一个人发呆,听见声音回头,楞了一下,很快挤出一张笑脸:“嫂嫂怎么过来了。”
这里风大,寒风凛冽的,乔阳却穿得很单薄。尤旋缓慢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冰冰凉凉的。
“你怎么跑这儿了?”尤旋轻声问。
乔阳笑笑:“嫂嫂别担心,我没有想寻死。”
听见这话,尤旋才松了口气:“这里冷,那跟我回去吧。”
乔阳摇摇头,回头看着远处的山峦:“这里风大,冻得我浑身都是疼得,心,就不会那么疼了。”
尤旋帮她暖着手,突然不知道说些什么来安慰她才好,似乎无论她说什么,在此时此刻都显得很苍白,并不能安慰到她什么。
乔阳却看起来很平静:“他一直对我无意,我还非得让陛下赐婚,本来就是自打耳光的事情。我这人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总觉得或许还有机会。如今却是进了死胡同,再无路可走,所有的希望也没了。”
“以后终于不用惦记着,心存幻想,可能未必就是件坏事吧。”她故作轻松地舒一口气。
尤旋帮她理了理碎发:“这世间好男儿岂止苏侍郎一个?咱们日后嫁个更好的!”
乔阳眼眶红了,又怕尤旋看见自己的眼泪,抱住她呢喃:“嫂嫂,你真好。”
“一切都会过去的。”尤旋抚着乔阳的背,声音柔和。
乔阳眼泪落在尤旋肩头,声音有些哽咽:“嫂嫂你知道吗,有时候感觉自己好没用,小的时候,我母妃出身低微,父皇不喜欢我。我努力读书,学琴棋书画,想让父皇多喜欢我一些,可是父皇依然不会多看我一眼。”
“我是公主,表面上光鲜亮丽,但小时候日子过得一点都不好,随便一个宫女嬷嬷太监都可以欺负我,没有人真的把我当主子。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皇宫,也不想做什么公主。”
“后来幸亏有穆哥哥护着,我知道他能让宫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尊重我,所以小心翼翼讨好他。可是他也不见得有多喜欢我,顶多就是觉得我可怜,同情我几分而已。”
“至于苏侍郎,我第一次那么喜欢一个人,可无论我做什么,他都不理不踩。你说,他看起来那么温润随和的一个人,为什么心肠那么硬,那么冷呢,怎么捂都捂不热……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喜欢我。”
“怎么会。”尤旋抚了抚她背上的墨发,“我喜欢你呀,在这帝京之中我也没认识什么人,幸好你总陪我说说话。”
乔阳趴在尤旋肩上哭了好一会儿,这才渐渐止住了。
尤旋帮她擦泪:“快别哭了,这里风大。”
乔阳调整着呼吸,努力冲她笑笑:“其实也没什么,他不愿娶便罢了,我也不是非他不可。”
尤旋挺喜欢乔阳的,明明有不好的过去,却依旧纯真,烂漫。她似乎永远都是笑着的,仿佛再大的困难都不会将她打倒。
她其实,今年也才十六岁,让人心疼。
看到尤旋眼底的关切,乔阳笑道:“嫂嫂我真的没事,想通了也没什么。苏侍郎对我而言,可能就是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梦,人嘛,谁还不会做做梦呢?就当他……是我永远都无法实现的愿望吧,自己默默念着也挺好。”
乔阳不想再说这个,转了话题:“嫂嫂有什么很难实现的愿望吗?”
说完顿了顿,她苦笑,“应该没有,你有什么愿望穆哥哥都会为你实现的。”
尤旋没说话。
很难实现的愿望,自然是有的。
她想阿爹阿娘,想回大越看看。不过既然答应了穆庭蔚,她这辈子可能都回不去了。
“夫人小心!”后面突然传来橙衣的惊呼,紧接着是兵器相撞的声音。
尤旋和乔阳一起回头,看到后面不知何时冒出来了许多黑衣人,招招凶残,目标好像是尤旋。
乔阳大惊失色:“嫂嫂,这,这些人……”
尤旋也有些愣住,她没得罪过什么人,怎会有人要杀她呢,而且这么多人,个个儿武艺高强,橙衣一个人明显难以招架。
绿袖和蓝衫恰好在此时赶到,跟橙衣一起加入了打斗当中。
“夫人先走!”
听见绿袖的声音,尤旋拉着乔阳正要离开,远处一支冷箭飞了过来。
尤旋情急之下推了乔阳一把,自己下意识往后退。然此时她正在山崖边缘,脚下石块突然松动,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下坠去。
崖上传来乔阳的惊呼:“嫂嫂!”
————————————————
————————————————
大越虽然四季如春,但入了六月,天气还是有些闷热的。
清辉殿的凉亭底下,一位衣着华丽的少女趴在石桌上,像是睡着了。
她生得极美,巴掌大的鹅蛋脸,黛眉弯弯,琼鼻秀挺,娇靥似玉,一头如墨青丝披散着,发间一支红鸾珠钗摇曳生辉,映着她那张国色生香的脸,美的动人心魄。
她此时闭着眼睛,长睫颤动,眉心微拧,似乎做了不好的梦。
突然身子颤了一下,她睁开眼,额间出了一层虚汗。
凝儿端了刚洗的水果过来,摆在桌上,关切地问:“公主又做噩梦了?”
清平抬眸望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自从那日她被人刺杀,失足坠崖之后,她的意识混沌了许久,直到半月前才醒来。
她发现自己不仅回到了大越,而且时间已经过去大半年了。
当初她成为尤旋的时候,穆庭蔚已经从大越回了大霖,可见她是意识昏迷了半年之后才落在尤旋身体里的。
如今又是这般。
她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已经又一个半年过去了,由冬入夏。
原以为坠崖之后,她再无生还之机,却万万没想到,她这副躯体居然没有被阿爹阿娘下葬,这才让她得以还魂,回了大越。
可是都过去半年了,不知道穆庭蔚和元宵如今怎么样,她好生挂念。
铭轲从远处走来,瞧见失魂落魄的清平,驻足望着她。
凝儿看见后屈膝行礼:“太子殿下。”
铭轲对着凝儿挥手。
凝儿会意地带着众人退下去。
“发什么呆啊。”铭轲叹了口气,过去在她身边坐下,“你就当以前的事……是一场梦。”
清平醒来后就说了她借尸还魂在北陆人身上的事,虽然不可思议,但这几日铭轲和越皇、皇后的情绪已经渐渐平静了下来。
什么都不重要,人活着就好。
听见铭轲的声音,清平眼皮都没抬一下。
铭轲有点讪讪:“好妹妹,我当初真的不知道在大霖拦了我路的人是你,我如果早知道,那我肯定就带你回来了。你也不用因为这件事,一直跟阿兄置气吧?”
他现在还觉得不可思议呢。当初突然就有个陌生女子拦着他的马叫哥哥,还说自己是清平,这实在很难让人相信呐。
如果不是清平醒来后自己说这个事,铭轲到现在都不敢把那女子跟自己妹妹联系到一起。
最主要是,他就这么一个好妹妹,怎么还嫁了穆庭蔚那种攻于城府的人呢。而且到现在阿妹还惦记着姓穆的,也不知道那人给他家清平灌了什么迷魂汤。
“阿贞呀。”铭轲琢磨着,小心翼翼道,“北陆那边改朝换代,穆庭蔚建立大晟成开国之君,如今登基大半年过去,说不定已经三宫六院,妻妾成群了。他们北陆的男人,不都这个样子吗,你老惦记着他做什么?”
清平瞪他:“他才不会!”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你别信他跟你说……”被清平眼神一盯,铭轲摸摸鼻子,咳了两声,“嗯,不会。”
他拎起桌上的水壶斟了茶低头喝着,有点儿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清平望着他,脸色不大好:“阿兄,我都醒来六日了,你们把我禁足在宫里不许外出,是怕穆庭蔚知道我还活着吗?”
自从她苏醒,皇后就下令封锁消息,百姓们甚至满朝文武,都没有人知道清平公主复生这件事。她除了后宫,哪儿都不能去。
这太诡异了,清平有点不安,父皇和母后可能不会让她再回北陆。
铭轲抿了抿唇:“阿贞,现在我们大越与北陆的局势,有些复杂。”
“复杂?”清平拧眉,“你不是已经剿灭齐王叛军,使得大越一统吗?穆庭蔚说过,他不会动大越的。”
铭轲望她一眼:“但现在的情况是,他食言了。”
清平怔住,半晌才听到自己的声音:“阿兄说什么?”
“齐王之乱刚除,我大越百废待兴,正是国力衰弱之时。然南诏对我大越虎视眈眈,几次挑衅,你觉得他们仗得谁的势?”
“阿兄没有证据不要乱说。”
“穆庭蔚登基称帝之时,南诏是第一个拥护和朝贺的,这半年来,大晟与南诏交好众所周知。他们之间,还有军事上的交易,你知道南诏向大晟买了多少军需吗?”
清平脸色白了几分,又听铭轲继续道:“穆庭蔚明知南诏对我大越的心思,还给他各种军需,分明便是司马昭之心。你真的以为,他会记得当初对你的承诺?”
“阿贞,他当初对你许诺的时候或许出自真心,可那时候他还没称帝呢。如今坐在那个位子上,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权势迷人眼,穆庭蔚那样的野心家,他的心里眼里便只有征服。你懂吗?”
——
夜幕下的大越,温热与沉闷消散了,清风和煦。
清平沐浴后穿着长衫驻足在寝殿外面,抬头看着头顶的明月发呆,脑海中想着阿兄的话。
穆庭蔚,真的反悔了吗?他当初明明答应了的。
权势迷人眼……他是这样的人吗?
以前总盼望着能回来见见爹娘,跟家人团聚。可如今上天以这样的方式让她回来,她又好想快些回到穆庭蔚身边去,想亲口问问他,究竟是不是如阿兄所说的那般,他又想要南岛了。
而且她好想元宵,她不在了,他会不会哭,会不会念着娘亲?穆庭蔚会不会好好照顾他?
从清辉殿出来,清平漫无目的地走着,不觉间到了栖凤殿。
见里面灯火通明,她抬步走进去。
殿外候着的宫人看见她屈膝行礼:“公主殿下。”
清平看了眼里面:“母后睡了吗?”
一个宫人回道:“还没呢。”
清平点了点头,抬步入内。
皇后在凤位上坐着,手里拿着信函。看见清平进来,她把信函收起,面上含笑:“怎么没睡?”
清平走过去,挨着她在凤位上坐下,靠在皇后肩上:“睡不着。”
看见皇后手里的信函,她坐直了身子,伸手要拿:“这是什么。”
皇后躲过去没让她看:“不得干政。”
清平低着头咬唇,没说话。
皇后爱怜地抚了抚她的脑袋:“这么晚了,留在栖凤殿陪阿娘睡,好不好?”
清平笑笑:“阿爹会骂我的。”
“你阿爹忙,这几日都歇在书房里。”
皇后说起这个神色平静,清平却知道,大越必然是有什么大事。她张了张口,什么也没问。
她不想再听自己的亲人说穆庭蔚不好的话了。
——
清平记得以前她喜欢跟阿娘睡,是在很小的时候。那时还不懂事,不愿意自己一个人睡在清辉殿,深更半夜睡不着就跑过来。
阿爹总是脸色阴沉沉瞪着她,最后又很无奈地自己离开,把位置留给她。
后来长大了,就不缠着阿娘了。
此时躺在阿娘怀里,还是记忆中那抹熟悉的幽香,仿佛间清平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幼年。
皇后也在看着跟前的女儿,这几年她躺在冰棺里,模样没什么变化。醒来不过半月,却瘦了一大圈。
想到女儿在北陆的几年,皇后就格外心疼。
北陆女子地位低贱,清平又没了公主的身份,无人宠着,不知道究竟怎么过来的。清平以前性子骄纵,被她和陛下宠着,顽皮又淘气,如今却看上去温婉了许多,还戒了酒。
作为一个母亲,皇后一点都不希望看到这样的改变。她希望自己的女儿永远都没有烦恼,可以肆无忌惮做自己喜欢的事,而不是如现在这般,眼底藏了无限的心事,却不开口。
皇后抚上她鬓前的碎发,喟叹一声:“当初徐正卿若不退婚,你这会儿想必已经成婚生子,这一生该是安安稳稳的。”
说到这个,清平眸色亮了几分:“元宵就是我的儿子,他可乖了,聪明又听话,还很贴心。阿娘你知道吗,她三岁会背诗,四岁就读完了《论语》,都是我教的。穆庭蔚还说等他满五岁就教他武艺,教他骑射。他那么聪明,长大了一定像他爹爹那样,驱蛮夷,定朝纲,稳社稷,是个了不起的人。”
清平说完这些,愣了一下,脸上笑意敛去,抿唇沉默下来。
皇后看着她,叹了口气:“以前跟徐正卿订婚之时,我瞧着你是满意他的,却也没时时刻刻念叨着。你对穆庭蔚,却很不同。”
“这几年母后也有关注过他这个人,平心而论,他年少成名,凭一己之力守四方安宁,护北陆百姓免遭涂炭,军功卓著,当为乱世枭雄。北陆有他这样的君王,是大晟百姓之幸。但穆庭蔚于我大越而言,是灾难。”
“母后。”清平轻唤一声,顿了顿问,“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误会呢?他可能,并没有想对大越怎么样。”
皇后沉默少顷,侧目看着她:“知道方才母后看得信函里,说的是什么吗?”
清平摇头,她隐约觉得信函上的内容跟穆庭蔚有关,可刚刚母后不让她看。
皇后轻声道:“南诏派公主去大晟和亲,已经在路上了。穆庭蔚若娶了南诏公主,南诏气势更盛,我大越危矣。”
清平一颗心往下沉,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茫然地开口:“不会的,这信函上的情报是假的,他不会娶南诏公主的。”
“这种事情,如果没有确凿的消息,他们敢递来宫中吗?”
“即便南诏公主去大晟和亲,不代表就是嫁给穆庭蔚的呀。”
“那她嫁给谁?元宵才多大?穆庭蔚还有旁的兄弟可以迎娶南诏公主吗?”
清平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