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的夏天
一九九六年的夏天,并不比以前许多的夏天有什么不同。
天空还是纯净的像水洗过的近似透明的蓝色,云还是雪白的,一缕缕得似棉絮,又一时变成排列有致,像鱼鳞一样,一片片的,又一会儿又翻卷着飘向不知何方,仿佛从来不知疲倦,也不管人世间过了几世几年,时间还是不紧不慢的一分一秒走着。到了今天,也是还没有改变。
这一天的下午,云开嫂子坐在青石板旁,搓着盆里的衣服,不时抬头望望村头通往学校的路,琢磨着时候到了没有。
她的侧影落在脚边的池塘里,有些凌乱的头发在后颈挽成一个圆团,前额几缕头发却不很听话的常从耳朵后滑落到眼前,她不得不时停下来,把沾满洗衣粉的手随便在腰间的衣服擦一下,把头发狠狠的别到耳朵后,好像用力头发就不会滑下来了一样。
她才俯下身头发又顺势滑了几丝下来,她气的把衣服一扔,骂道:“混欺负你妈的。”话还没说完,看到从路上蹦蹦跳跳牵手走过来的两个孩子,
一个大点的女孩先叫了起来:“妈,我们回来了。”旁边瘦瘦的看起来精灵古怪的男孩却把姐姐手一放,从公路上一越跳下两米多的石头砌成的石坎,轻盈的稳落在地上,看到母亲怒目而视,他赶紧怯怯的叫了一声妈。
:“过来!”听到这声怒吼,他不情不愿的蹭了过去。
“石头,过来。”从田里才回来的郭老汉扛着锄头,一脸汗水混合着尘土,还来不及擦一把,看到儿媳妇要张手抓孙子,赶紧不高兴的叫了一声。
石头却先看看他妈。
:“过来,有我,看你妈能吃了你!男娃子也没点刚性!”
石头毕竟小孩子家,虽然有些惧怕母亲眼里的严厉,但也知道到爷爷身边就是安全的,至少这会儿不会挨打,慢慢踱着,快到母亲身边,还没等他妈伸出手来,一溜烟的跑走了。
云开嫂子没抓到儿子,只得往地上恨得吐了口唾沫:“你这个悖时砍脑壳的小先人!”
女孩已经懂事的放下书包,用小手搓起盆里的衣服了,她羡慕的看着被爷爷扛在肩头的弟弟。
“华华,今天下午老师有没得布置作业,昨天做的题老师改了没....”
郭华也学着妈的样子在衣服上擦擦手,从书包里拿出满是红勾的本子。
云开嫂子十分高兴的翻着,这一篇数学题目,都做对了。
:“老师说我全是对的,问我是不是问人了,我说没有,都是我自己想的,老师还夸奖我了呢,我的作文也在班上当范文宣读了。”
女孩有些骄傲的昂起头,她现在沉醉在自己的了不起的荣耀中,早把刚才的不快忘了,她说着也把自己的作文本拿出来了,一看是鲜红的95分,云开嫂子的大眼睛乐得都快眯成一条缝了。
“好孩子,你好好念书,别学你弟弟那样,一天就知道爬上爬下,像孙猴子一样,你成绩好,爸爸会高兴的,一会儿我们写信也把这个写上去。”她只顾翻来覆去的看着,都忘了洗衣服。
当然这并不是说云开嫂子是个懒女人。
在农村的女人难待,又特别是丈夫外出打工,带儿养女服侍老的,还要做农活的女人,她们得顾着老的少的的吃,还要顾着侍弄几亩薄田,力气得当个男人的用才能做下来。
云开嫂子一做,就快十年了呢,而且任劳任怨,两个孩子又小,两个老的,脾气又难打理,苦的个女人没法,一切重活儿男人不能做的,她咬足牙坚持着,仗着自己年轻使蛮劲,虽然人前要强,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不免感到浑身处处关节疼痛,但生活就是如此,农村女人最大的承受是坚持,最大的坚持是忍耐。
农村的懒女人也有,但那是老辈子看不惯的,在他们看来,女人生来就是要做家务的,哪有睡到大天亮太阳照屁股还不起来的,干个活儿还挑三拣四,重的脏的还不干,实在不能不做的,也是尽量往后推,洗衣服非要泡两三天直到泡臭了洗,收庄稼也是一拖再拖。
郭老汉两老口从来是小气的,不仅是为人小气,在花钱方面也小气,连给唯一的亲孙子买件衣服,都要嘀咕抱怨好几天的,更不要说要是碰上懒女人,平常在村子里遇到这样的,更是连正眼都不要看的。
云开嫂子自己感觉今生受得苦太多,所以她和别的女人一样,把自己的期望和全部的心血都寄托在自己的两个孩子身上,从小也是骂一阵严一阵。自从两个孩子上学会写字认字了,一天天会摇头晃脑背书了,做母亲才感觉有片刻的欣慰。
远远地走来一大一小两个人,女人也是扛着锄头,小孩背着书包一边走一边擦着眼睛,女人不时回头说着什么。
云开嫂子转眼看见,大声喊:“杨二嫂子,你做活路回来啦....
杨二嫂正在训斥女儿,走到跟前才看到云开母女,也大声笑说:“是云嫂子啊,哎呦,华华在洗衣服啊,这么勤快的,哪像我们家海琴。”一边说又一边用眼剜了自己女儿一眼。
吓得那孩子又倒退几步。
:“二婶婶,海琴,你们回来了。”郭华也连忙打招呼。
“你聋了还是哑了,没看见人喊你吗,喊人也不会。”杨二嫂不满的说,海琴眼泪汪汪的喊了声云嬢。又赶紧低头擦泪了。
杨二嫂恨得由瞪着她:“这孩子天天就晓得哭,哭哭哭,一说就哭,屁打重了就受不得,小气包一个,哪像你们家华华,没见到她哭的。”
云开嫂子看着和自己女儿同龄的女孩,心里老大的不忍,转头说:“华华,带海琴去院坝里玩玩,石头也在前面。”
郭华过去拉了海琴走,杨二嫂一屁股在一块石头边坐了撩起衣角扇风,呲着牙,两眼直在郭家的瓦房前后睃着,打量着估计这家的底儿。
又说:“你这里屋前屋后都是树,倒凉快。对了,我刚才听你喊华儿,你两口子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起名儿也文气,哪像我们家一堆的睁眼瞎,郭华,多好听。”
云开嫂也笑着说:“因为她恰好生在国庆节那天,小名儿里就有个国字,她爷爷就说叫国花,她爸嫌俗,说没听过什么花啊草的,还说什么没创意,又刚好姓郭,所以就叫这个名儿...”
杨二嫂听了哈哈大笑:“都说当爹的疼孩子,没见过你家男人那么疼的,我家海儿,就是她爷爷起得名儿,你看现在笨的不得了。哈不戳戳的,痴痴呆呆的,学什么都不会,要是以前名字叫我取了,现在指不定多聪明,将来说不定还要考学府。”
:“你家哪里能比我家,我屋里的那个老顽固,华儿一生下来就没笑过,横竖不顺眼,就嫌弃是个丫头,天天骂,要不是后来有了石头,还不把我们践踏死啊。”一提起这个,云开嫂子的语气不觉得变得愤愤起来,使劲搓起衣服来。
“云嫂子,也别这么说,我们村里谁家不是这儿样啊,养了赔钱货,我们女人也不想啊。”
杨二嫂子又撩起衣服擦额头的汗:“女娃读书有出息,也就好了,你看隔壁三舅母吃了多少苦,为供海娃一个大学生,猪伙食桶都用烂了好几只,就指望着猪儿长肥点,多卖几个钱,给海娃交学费,买书。”
云嫂子接口说:“我还记得我家老人公还当着三舅母面说,男娃娃读那么多书咋子,把他养大,婆娘接了,爹妈老汉的事就完了,三姑母背地里气的哭,偏要存恒心,现在咋样,可不是供出一个大学生!一个人念书,全家人都受用了,在村里村长都要高看他们家一眼。明年就要参工了,一个月还不怕挣不到钱,我要是爹妈肯让我读点书啊,也不用像今天这样在这乡下苦熬了。”
说完打了个哎声。
杨二嫂扫了她一眼:“你怕什么,有男人还怕靠不到,郭伟可是我们村里文化算高的啦。和海娃还是高中同学,就是没读大学,管他读多少书,能挣钱不就好了吗。你老人公往年养蚕十几张几张的养,存款不知多少呢,整个大队里有一半的桑树都是你家的栽的,你也在种菜卖,老人婆又在种藏红花什么的,草莓什么的,一家人足够活了。一年怎么也得这个数吧!”
杨二嫂神秘的凑近,伸出五个指头,云开嫂子这才明白了,她说这席话的用意。
心里冷笑了一声,都知道这杨二嫂是个专爱管西家串东家的,出了名的爱管闲事,打听人阴私,没想到还管到我头上来了,轻轻一笑低头洗衣,并不说话。
这时海琴笑嘻嘻的奔了来,嚷着要回家。
“又怎么了?”
杨二嫂拐弯抹角好容易才套点话,哪想被女儿突然冒出来,眼睛气得都快冒火,又不能让人看出来,几乎是怒吼了。
孩子吓了一大跳,又不敢不说:“妈,我还要做作业。”
:“哼!你那点分数还做啥子作业,反正都是不及格,还上什么学,你能和人郭华比吗!”
云开嫂子也不说什么,只说别拿孩子出气。
杨二嫂只得说:“那妹儿我们先走了。”半拉半扯着海琴走了。
云开嫂子也不怎么留,客套地说下次再来玩,仍低头洗衣服了。
走出郭家好远,杨二嫂仍是越想越有气。
咬牙向孩子身上掐了一把:“就知道添乱的东西。”
海琴也不敢大声哭,呜呜咽咽的抽泣,听得她妈又说:“一点刚性儿也没有,你怎么就是我生的,你也和人家孩子比比,哼,家里有钱又怎么样,要是我闺女比你那丫头会读书,哼,我看你还得意个什么劲儿。”
海琴仍是埋着头哭泣,她不懂大人们之间明面上的比较,和暗地里较劲。
她却下意识地认为这一切都是郭华造成的。
因为,她妈妈天天都拿郭华和她比较,郭华长得好看,成绩也好,所以妈妈才喜欢她,不爱自己,都是郭华的错,假如没有她的话,妈妈就不会经常的打自己,就没有比我海琴更好的了,都是她的错,对,妈妈打自己就是因为郭华太好了,要是郭华是不好看成绩不好的,我就是最好的了,妈就不会打我了。”
不知不觉她已经把被打得怒气全转移到郭华这个毫无关系的外人身上,她觉得应该要报复这个,善良而美丽的却抢走了她妈妈的爱的同学。
这在我们看来这小孩子的心理太恐怖,其实这也不能完全怪她。
农村俗话不是说吗,跟到好人学好人,跟到神婆拜假神,小孩子生活的环境几乎和他的生命一样重要,母亲的示范作用也同样重要,在这一点上,她的母亲显然是失职的。
她知道同学之间的报复,不外乎几种,像把做好要交的作业本偷偷的藏起来或撕掉,把书藏起来,把笔芯里的墨水挤完再原样装回去,在凳子上滴上墨水或涂上粉笔灰和石灰.....此时她却变得聪明起来,她觉得这几个办法都不够好,她要想一个特别的方法让郭华永远的不能再优秀。
她突然灵机一动,你郭华最大的优点不就是你的学习吗,要是你的学习不好的话,就完全有可能了。
这也不是没可能,因为作为郭华的的同学,她深知郭华有个弱点,就是好玩,而且做完的作业也是丢三落四。
她经常因为玩耍都没完成作业,更多时候是真的已经完成,但是没有放到书包里,又记不清到底放在了哪里,都被算作没有完成。
徐老师已经说过,要是再有同学不完成布置的作业,就要找家长了,在班上,找家长就是最大最大的惩罚了,比打手板和蹲马步还要严厉呢。
有些同学宁愿手板被打得又红又肿,也不要老师告诉家长,不然家长一顿揍,远远比老师打要严重得多,小远不就是老师找家长后,被他爸爸打得一周都不能上学吗。
她刚才去和郭华玩时,郭华只顾和弟弟玩捉秘藏,八成又把明天要交的作文忘到脑袋后去了。
明天要是交不出来作文,她就完了!云开嬢嬢可是远近出了名的急脾气。
后来初中的时候,郭华偶然间才在一篇小说里看到了这么一段话:“有时候最亲近最了解你的人,同时也是明白你所有的缺点的人,你亲近他们,相信他们的同时,也给了他们伤害自己的机会,因为往往你不察觉浑然不知的时候,受到的伤害才是最大的,因为你完全没有办法预防,在收获友情的同时,也暗地里接受了一份潜在危险的**,只不过有的**永远不会爆炸,有的**等到某个时候,突然的炸开,最亲密的朋友,也可以说,就是最危险的对手。”
而那个时候,她再回想起这件事,也只能沉沉地叹了口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