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开男子撑扶的皇甫迟瑞径直走向自己的马,它越发紧促的叫声说明了事态的急迫性。像是头次出阁的姑娘似的马低首含羞的依偎在皇甫迟瑞的怀里,它长长的脊背完成了一副弓箭的模样。皇甫迟瑞也将自己的头靠在马低垂的头颅上,方才的惊恐仍然惊魂未散。“马啊,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刚才我可被老妇人的话吓坏了。每次到了这种时候,我第一个想起的总会是你,因为我知道只有你会蹈死不顾的保护我。”皇甫迟瑞说着这话的时候,心里的舒服通过的毛细血管的松弛传达到了他的面孔上。他眼角如同秋天的湖面那样微微泛鱼尾纹,目视穹天的接着畅叙幽言:“马啊,一下子见到这么多人,你也吓坏了吧?我们都老喽,想当年这场面算个啥啊?你说对吧?”马仿佛也听懂了主人的问话,它深表赞同的点了点头。
马的点头称道,让院子里的其余人看的目瞪口呆。在他们极其有限的思维定式里,人和马的对话似乎只能出现在梦中。如今眼前这个真实存在的人,却和马畅通无阻的一问一答。他们都挤眉弄眼的相互摸起了彼此体温正常的前额,用以确信自己不是身在梦里。手感上的热乎,使他们的嘴里都异口同声的发出了同样的疑问:“哎,没错啊,确实没在做梦啊。”他们吆五喝六的发完感慨后,互相又开始了对问:“你说说,是这个人有病,还是我们有病?他怎么和马说起话来了啊,而且看上去还聊的蛮投机啊。”另外一人也是一副装腔作势的古怪口调:“我敢一万分的向你保证,确实是他有病,我们没病。人怎么能和马说话呢,真滑稽。”他们窃窃私语的同时,为了增加语言的信服力,脸上还不忘露出了轻蔑的浅笑。
为首的那个人,也就是皇甫迟瑞撞到的那个人,始终聚精会神的听着皇甫迟瑞和马的谈话。凉风卷起他五彩斑斓的衮龙锦袍,让他看起来格外的鹤立鸡群。他抿着的嘴角微微上挑,夕阳的光线正好打在了那个比例温和的弧度上。萧萧的落叶在他背后和他的飘飘长发一同迎风起舞,这让他脸上的线条呈现出一派群山众壑跌宕起伏的气魄。男子拨开喧嚷的众人,慢步走到皇甫迟瑞的跟前。在场所有人包括马在内都众星捧月的把目光投射在男子的身上,而男子也如太阳般当之无愧的接受众多星体的顶礼膜拜。男子用手爱恋的抚摸着马凸起的肋骨,眼眶里的泪珠来回滚动。马被他手上恰到好处的力度,抚摸的神怡心旷。它像是靠在老枣树上蹭痒痒那样,前后摆动的磨蹭起了男子的手掌。
男子会意的笑了笑,马脊背上鬃毛有他从没见过的柔顺光滑。他知道这是匹好马,也是匹久经沙场的战马。他的手移到了马背上深浅不一的刀痕,问皇甫迟瑞:“它是匹战马吧?”皇甫迟瑞抬起斜歪着的头,颇有好感的盯着男子看。从他抚摸马的手势判断,这该是个知马懂马爱马的人。皇甫迟瑞对这类人天生充满了兴趣,他觉着自己找到了知音:“是啊,它在战场上可是匹无所不能的良马啊。”皇甫迟瑞像是展览自己的功勋章那样,一一的将马身上的累累伤痕指给男子看:“你看看,它身上受过的伤口有多少!”男子顺着换肤迟瑞指的部位,也亦步亦趋的用手抚摸了一遍。结成疤痕的伤口,有着健康肌肤无可比拟的动人手感。他的手此刻正在抚摸着的,可能是上百场战争也没有摧毁过的彪悍。
分外耀眼的阳光如同缓缓荡漾的轻舟,把男子带回了记忆的叠嶂层峦中,当年他也有过这样一匹睥睨众生的良驹。他急着那年自己第一次出门远征,父王便把自己心爱的御马赏赐给了他。那个时候男子还不知道,父王所给他的是一次绝对重生的机会。他骑着胯下日行千里的御驾,飘飘然的领军陷入了敌阵的重重包围圈。年轻的生命对战争的残酷是这样的无知,身陷绝境的男子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全军覆没了。他只是一味的命令三军将士杀出重围,从来不曾替那些比他还要年轻的生命有过任何怜悯。四面来攻的敌军犹如溃堤猛兽洪水,御马上的男子眼睁睁的看着己方人肉垒成的筑墙被一段段冲塌。血雨腥风的的那天下午,他懂得了对赤肝忠胆的红色心生敬畏。
转眼间三军将士像纸屑般被敌军撕成碎片,御马上的男子孤独的埋葬在碎片中间。他临行前父王送他的匕首,此刻已被他自己握的通体是汗。目睹着一片片将士如同风吹麦田般马革裹尸,他开始渐渐懂得了父王在送他宝剑的同时,对他说的那句临行赠语:“士可杀,不可辱。”男子平静了呼吸,他膨胀的眼球内布满了血丝。“老天为何要如此愚弄于我?”男子对天长叹一声,拔剑似要自刎。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但听得男子胯下御马穿云裂石的一声长鸣,将他手中握着的匕首震落在地。他不及多想,刚才还握着匕首的双手此时紧紧抓住缰绳,随马一起冲出重围。敌军只看得一股鬼魅般的黑影闪过身旁,而后飕飕的凉风顺着裤管直驱脖颈。
凉风将男子顺利带出了围困,也把他安然的从记忆中吹回了现实。他眼眶里滚动的泪水,终于情不自已的落了下来。泪水打在马身的疤痕上,发出“噗嗒”“噗嗒”的闷响。“万千的荣耀都归你心,你乃战神的化身。”男子说着,把右手手掌摊平放在左肩前,屈伸俯首的对马深深鞠了一躬。看到男子庄严肃穆的深情,皇甫迟瑞的心里和脸上都显出了相同的震惊,他知道这是草原人表达崇敬之情的最高礼节。他背过脸去,不愿让人看见自己也有软弱的一刻。马在男子毕恭毕敬的称耀中,悲鸣着高高抬起两条前腿。它雄起的前身在七彩夕霞的装缀下,更显苍凉劲键。那些它曾经在疆场上踏出过的蹄印,它们都如熔浆般在火山内辗转腾挪。院里其余众人的目光也随着马高耸的前身向上仰视,他们的脸上挂满了观看火山喷发的错愕表情。
马的前身在空中停滞了足足有半个世纪之久,皇甫迟瑞才想起要唤它静下心来。在回忆忆中驰骋疆场的马,放下双蹄后同样感到了骨疼筋痛的身心乏溃。这边男子鞠躬的动作,仿若一尊塑像那样木讷的弯在那里纹丝不动。皇甫迟瑞安顿好了马,就走上前去像刚才男子扶着自己那样扶起了男子:“大行不顾细谨,英雄快快请起。粗粗一匹老马,何须英雄你如此大礼?”男子挺直腰身抬起头来,他如鹰隼般的锐眼凝视着皇甫迟瑞,抱拳作揖的对他说道:“兄台你不必作过多客气。能有如此气贯长虹之良驹者,想来必然也非凡夫俗子。在下不辞冒昧,敢问兄台尊姓大名?”皇甫迟瑞连忙抱拳回礼的说道:“区区一介莽夫,何来尊姓大名之说?不过是草原上一匹丧家之犬,复姓皇甫名作迟瑞。”
男子抱着的拳头僵硬的放了下来,他又是惊疑又是欢喜的表情上五味杂陈。先前他其实是知道皇甫迟瑞这个名字的,只不过是自身命途多舛的生活逐渐将其从他容量有限的记忆中抹去了。安逸带来的只有无聊,而唯有苦难才会使人真正做到只关心自己。男子低头沉吟着思虑了片刻,并未从乱如蜂窝的脑海中搜索出皇甫迟瑞这个名字的来源。他迅速切换过来思维,似要上前抱住皇甫迟瑞般的问道:“哦?这么说,兄台是草原人?”皇甫迟瑞点了点头,也问男子:“英雄此言所谓何意?难不成英雄也是出身草原?”男子阴阳怪气的脸上机械的挤出了一丝笑意,答道:“正是。在下耶律明,请皇甫兄多多指教。”“耶律明?好熟悉的名字。”皇甫迟瑞的心里像是扔进了一颗石子那样,泛起了层层波澜。
不光是皇甫迟瑞,耶律明在听闻皇甫迟瑞的名字后,心脏也似被风卷起的落叶飘荡了好一阵。往事如同流水,在他沉淀多时的心头来回咣当个不停。“莫非是他……”耶律明用掘地三尺的目光,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燕颔虎须的彪形大汉。褴褛的衣衫和杂乱的发须,并未遮掩住他高大身躯的凌人盛气。宛同两口墨池的卧蚕浓眉,凝聚了他惩恶扬善的侠肝义胆。尤其是他的那双铜铃大眼,只是看上一下也会让人觉着心惊肉跳毛骨悚然。可他笑起来时高高扬着的嘴角,又有着摄人心魄的侠骨柔情。他看人的眼神从来都是飞扬跋扈明目张胆,由不得你有半滴敷衍塞责的假意虚情。“果然是条行侠仗义的绿林好汉!”耶律明心里为皇甫迟瑞龙腾虎踯的外貌暗暗叫好,嘴里满满充盈的牙齿也是咬的“咯嘣”“咯嘣”一通乱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