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皇甫昭雪,或者叫南宫昭雪。在我八岁那年的秋天,养父皇甫迟瑞抑郁而亡。心如死灰的他在忍受了八年丧马之痛的煎熬以后,终于如同一片枯叶那样随风摇落。.最深爱我的以及我最深爱的这个男人,从此只能作为记忆绵延在我此后漫长而狭窄的生命里。一个人决定要死,首先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动力消亡殆尽。爱马死的那刻起,他很可能就已下定了随葬的决心。只是当时我还太小,不足以孤身一人对抗这个世界的环生险象。直到后来我慢慢长大,并有了干娘董氏相伴之时,养父才将八年前就已下定的决心付诸实践。我曾不无怨恨的设想,难道我的存在不足以延续养父虽生犹死的生命?随着年龄的长大,我也就渐渐晓得了个中因由。心成灰时,命的有无便不再重要。和相爱之人之物厮守一起,生死亦不足惜。
彼时小小年纪的我常常惊恐的以为,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谁能像养父那样深爱于我。然而,当我在养父死后第二年遇到赵九重时,我才知道我错了。我的心脏能感知的到,这个比我大了将近十二岁的男人,对我的爱丝毫不亚于养父。可当时才只有九岁大小的我,完全无法将他对我的爱护与情人间的爱恋等同。我只是一厢情愿的在内心深处,默默铭记这份盛大的恩情。许多年后,当我遇到另一个自己真正爱恋的男人慕容月后,我才始知自己曾经辜负过多么宽厚的一份爱情。如果人世能够有来生,无论他是富贵荣华还是贫贱凄苦,我都愿意把自己的全部奉献给叫赵九重的这个男人。但与此同时,我也深知,爱和感激无法等同。来这世上一趟,我们总是要遇见一些人,经历一些事,然后,临死之前将他们统统忘却。没有比爱更让人无可奈何的事情,也没有比死更能彻底的一笔勾销。
不知是天意使然还是命中注定,赵九重恰巧是在养父去世整一年后被干娘救回客店的。适时的他流落街头,正处于人生的最低谷。由于身无分文多日不曾进食,因而体力不支晕倒街头。好心的干娘把他带回了客店,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身体才算有所好转。我常见他闲来无事总在客店后院里,一人独自练剑耍玩什么的。心觉十分有趣,就躲在一边偷偷的窥视。近来赵九重体力还未全然恢复,整日看上去像只瘟鸡似的,不曾聊得他这剑法还是一等一的高明。虽然我没怎样看人耍过刀剑,可听他耍起剑来呼呼的声响,就知此人起码力量是有几分的。后院种着几棵粗大的杨柳,像是小山似的黑压压的笼罩着整个客店,想来是有些年头了。赵九重耍剑的声响震的杨柳上的叶子似下雨般哗啦啦的往下落。说时急那时快,叶子还未着地之前,赵九重手起剑落,将片片树叶均都拦腰斩断。那剑刃所带来的凉风,若鞭子似的阵阵抽打着我的鼻翼。
养父走了之后,客店里只剩下我和干娘还有店小二与管账先生四个人。平常时候他们几个整天忙前忙后,根本无暇顾及于我。赵九重来了以后可就不一样了,在他休养生息的这段时间里,我和他终日呆在一起,也几乎无话不谈。最寂寞的我们两个,形成了一对最亲密无间的组合。他叫我小雪,而我则喜欢喊他的小名“香孩儿”。干娘每次听见我扯着尖利的嗓子大声喊叫“香孩儿”,总会责备于我道:“昭雪啊,别没大没小的乱喊,叫大哥哥。”赵九重自己却不见得似干娘那样煞有介事,他总是偏袒着我对干娘说:“没事儿没事儿,我的小名本来就是香孩儿嘛。我喜欢听别人这么叫,特别是听小雪这么叫。”有了赵九重本人的支持,我的语调立马变得理直气壮起来:“听见没,干娘?人家香孩儿自己都不在意,你紧张什么啊?”干娘看我双手掐腰,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自己也呵呵的笑了起来。
我以为赵九重会一直待在客店里,没想到有天早晨我去找他玩耍的时候却见到他正收拾房屋。这么大早的,就是去后院练剑也用不着收拾这么大一个包裹啊。我感到十分好奇,便蹑手蹑脚的走进了他的房间,在他的背后大叫一声:“香孩儿,你在干什么?是不是想偷我们家的东西?”我叫完了,也不管他的反应,一把夺过他手中正攥着的包袱解开来看。里面只有他自己随身携带的几件衣物,并无其他。我更纳闷了,用手举着的包袱对着赵九重阴阳怪气的说道:“啊,你肯定是在偷我们家的东西。不然,大早晨的不好好睡懒觉,收拾包袱做什么啊你?”赵九重听到我的问话,把脸扭到别处,嘴唇动动但最终却没说出话来。他一脸又是委屈又是难过的表情,看得我直想笑。
但很快我猜出他这是要走了,心里也是一阵荒凉,赶忙收下了笑意,小心的问他:“喂,你是不是要走了啊?”我问完话,自己的心脏先提到了嗓子眼儿。只见赵九重扭过头来,用哭过似的红肿的眼睛看着我说:“小雪啊,我想我得走了。好男儿志在四方嘛,我当初离家出走就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可如今在你们家混吃混喝的一住就住这么长时间,再住下去,即使你们不说连我自己也会不好意思的。”我被他的话弄得不知所措,停了一下就拉住他的胳膊摇晃着问:“那你走了,谁陪我玩啊?你别走了嘛,我和干娘都会照顾你的。”赵九重的眼泪簌簌而落,我第一次看到男人落泪,自己的眼睛也红了起来。想到以后再没香孩儿一起完了,心里空荡荡好似落尽了叶子的枯树枝。
干娘恰好在这个时候也走了进来,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依然笑呵呵的对着我说:“哎,别闹了啊。走,我们叫着大哥哥一起去吃早饭。”干娘说完话,就伸手拉住了我的胳膊。我甩了一下袖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干娘啊,香孩儿他要走了。你快劝劝他啊,让他别走。”干娘抱我的头抱在怀里,用手给我擦着泪水说:“昭雪乖,昭雪不哭啊。”她安慰完了我,就抬头问也在流泪的赵九重:“哎,九重啊,怎么好好的,突然想要走了呢?我这刚做完早饭,这是演的哪一出啊你说?”赵九重抹了抹泪水,耸动着肩膀说:“干娘啊,谢谢你这一时间来的照顾。也没什么特殊原因,我就是想到外面的世界闯闯。都在你们这里白吃白住了这么长时间,我有手有脚却无以回报,实在惭愧的很。”
香孩儿说着,转过脸去又整理被子什么的。我的哭声更加响亮了,干娘用手拍打着我的背脊继续劝说赵九重:“九重啊,现在外头这么乱,你去做什么啊。更何况,你这人生地不熟的。我看不如这样,你的身体也好的差不多了,我们客店里也需要人,你就暂且留在店里给帮把手吧。”赵九重的脸部的肌肉松动了一下,眼睛里露出犹豫的神色,可还是咬了咬牙说:“干娘啊,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如今天下大乱,正是大展手脚之际。九重不才,却也自小胸怀凌云壮志。我想要做出去闯荡一番,以便及早实现自己的胸襟抱负。”
赵九重越说越激扬,我的哭声却越来越响亮。我觉出了自己将要失去迄今为止最好的伙伴了,心中当然难受的要命。赵九重听我哭的这般撕心裂肺,自己也不意思再说下去了。他低着头,用手玩弄起了提着的包袱。干娘见赵九重去意已决,也不好再做挽留,便只好说道:“那好吧,既如此,我也不能强留于人。”干娘说着话的时候将我抱的更紧了,她把手伸进衣袋掏出一些银两,递给了赵九重:“九重啊,你既然一日喊我干娘,我就终生是你的干娘。你要走了,干娘也没什么好给你的。这一百两银子,你万莫推辞,拿着路上用,只当是干娘对你的一片心意。”
赵九重刚止住的哭声,又响了起了:“干娘!”他喊完,便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我和干娘都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了一跳,干娘慌忙对我我:“昭雪啊,还不赶快拉起来大哥哥。”干娘说完,我和她一起都去搀扶跪在地上的赵九重。痛哭流涕的赵九重跪在地上怎么也不肯起来,我和干娘越是拉他,他哭的越厉害:“干娘啊,我懂你的意思。你的大恩大德,九重无以为报。你就让我跪着哭会儿吧,我哭出来心里就会好受一些。”干娘听他这样说,自己也心酸的落了泪:“好孩子,真是干娘的好孩子。有你这句话,干娘就知道没白疼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