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父临终前的几个年头里,经常拉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的哭诉说:“是我亲手取下的卢的马肝的,至始至终它对我都没有过怨言。可我这心里头,时间隔的越久就越难受。你是不知道,它活着的时候有多听话……”可能是由于病痛的麻痹,他竟丝毫没有察觉到那个年纪的我根本无法理解他内心的愧疚。养父躺在从我记事起他一直躺着的木床上,泪水在他浑浊的眼眶里雨打荷叶般的来回翻动:“我拿着尖利的剜刀站在它的对面,明晃晃的刀光刺的它很艰难的睁着眼睛。它先是鼻子里叹着气的看看我,就低下头去再没抬起。那意思很明确,它甘愿献出自己的肝脏。我俯下身子,左手摸着探到它的肝脏位置。说时迟那时快,在它和我都发愣的时候,我右手里的剜刀已经寒光一闪的扎进了它的腹部。”养父的声音颤抖了起来,我猜想当时他左手的反应也是如此。
“剜刀不费吹灰之力就直抵的卢肋下的肝脏,两虎相争必有一亡。我的手腕往外一用劲做出了一个剜肉的动作,它的肝脏就像熟了的椰果一样噗通落地。”养父的身体在他纤毫毕现的讲述里如同吸足了水分的干草,“砰”的一下直了起来后又弯了下去:“我没去管肝脏滚到了哪里,因为的卢已经重重的倒在了地上。我趴在它的身上,搂着它的脖子放声痛哭。它的气管里像是塞进了一团棉花那样气体进不去也出不来,最糟糕的是它的体温也在争分夺秒的下降。我感到自己正在失去它,搂着它脖子的胳膊就更加用力了。它的喉咙里干呕了一声,身子一挺咽过气去。我搂着它的胳膊上觉出了有泪水流过,我抬头看时才知道的卢死不瞑目的眼睛里泪涌似海。我不知道它的泪水为何而流,可我能猜出它心里可能是在恨我……”
眼泪像冲垮龙王庙的大水,将养父的声音湮没在哭声里。站在一旁的老妇人向我使了一个眼色,我立马会意,和老妇人一起把养父歪出床边的身子放回了原处。这具曾经在沙场上叱咤风云的肉身,现在摸上去软绵绵的宛若一只水母。我们帮着养父盖好被子后,就掩门出去了。老妇人拉着我的小手快步走出门外,才倚墙呜呜哭了起来。我甚为不解,双手拉着她的右手使劲摆动问:“干娘啊,你为什么哭啊?”(养父感恩于老妇人的殷勤照料,让我认她做了干娘)老妇人听我这样问,慌忙用左手手心抹掉了还在潺潺淌着的眼泪说:“干娘没事,干娘只是有些想家了。”我对于家更没什么概念,仍然不明白她为什么哭的这样伤心:“想家就想家嘛,你干嘛要哭啊?”干娘别过头去,看着远处几棵摆动的杨柳说:“是风吹的,风把沙粒吹进了干娘的眼睛里。”我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觉着她这个说法很有道理。
当年辽主耶律德光得知靠着幽云十六州的黄河近岸的州县爆发了瘟疫,为防止瘟疫扩散就命人沿途将其全部烧毁,老妇人所在的村舍也未能幸免。接天的大火呼呼的烧着,养父遇见的那个壮士就把我们父女两个还有老妇人一同带着上了路。的卢的尸体则在火光四射中安详升天,它在另一个我们迟早要去的世界里等着我们阖家欢聚。脱离了大火的险境后,我们重新回到了黄河岸边。壮士命令他身后的将士们下马歇息,老妇人抱着我和养父也跟着他们一起停了下来。的卢的去世深深刺痛了养父的身心,让他的身体仿佛坍塌的房屋在一瞬间就垮掉了大半。壮士拿着水壶走到躺在地上的养父身边,和老妇人一起扶着他的头喂他喝水。养父的咽喉仿佛失去了吞咽的功能,壶里的水全部从他的嘴角流了出来。
壮士见养父滴水难进,便示意老妇人将他放在地上。养父很配合的平躺了下去,他的身体僵直的如同一具干尸。壮士站起身来走到一边,喊过抱着我的老妇人问她:“家你是回不去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没有?”老妇人看了看壮士,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熟睡的我回答说:“都到现在这步田地了,还谈什么打算不打算的。他们父女二人本来就怪可怜的,现在做父亲的又成了那副样子。我遇见他们也算有缘,就和他们一起吧,彼此也好有个照应。至于以后,只好听天由命了。”壮士听了老妇人的回话,脸面上也多惆怅。他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将右手伸进衣服的口袋拿出一个钱袋送到老妇人面前对她说:“这是一千两银子,你们拿着过活用吧。”老妇人想要推辞,壮士硬塞给了她:“不为你自己,也为你怀里抱着的这个孩子吧。”
老妇看看我又看看养父,十分难为情的收下了。壮士给罢了老妇银子,摸了一下她怀里睡着的我的脸蛋说:“我们还有公务在身,不能带上你们一同上路。你们有什么去处没有?”老妇人一辈子也没出过自己的村子,自然有些手足无措:“我从嫁到这个村子来,好几十年了都没出过这里。一下子不能回去了,我还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老妇说完话回头望了一眼已经远去的老家,脸上盘绕的皱纹在阳光下如潮水般波动了起来。壮士低首看看躺在地上的养父,闭目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写一封信给你,并派两个人和两匹马送你们到晋国的都城开封去。到了那里,我的人员会把你们接进开封宫城内。你见了晋国君主石敬瑭就把我写的这封信当面交给他,他自会为你们安排去处。”
老妇人自己没有主见,只好顺从壮士的安排。她接过壮士写好的书信,把它小心的放进贴身的衣袋内。往后是生是死,就全靠着这张薄如蝉翼的宣纸了。壮士看一切都处理得当,便叫过来两个人,吩咐他们说:“你们两个骑上马带着他们三个人,南下开封去见石敬瑭。我们先慢慢走着,你们完成任务后马上回头前来复命。记住了,务必要保证他们三人的生命安全。他们谁掉了一根毫毛,我拿你们是问。”两人领完命后纵身跨上马去,一个带着老妇人和我,一个带着养父朝南行去。马跑动时上下颠簸的脊背,让我坐在上面的我感觉是在一条独木舟上飘洋过江。我用右手手背揉着粘在一起的四只眼皮,模糊的看到我们身后的景致仿佛着了火似的扬起滚滚尘埃。一种崭新的为我们所不曾有过的生活,正如一幅画卷那样在马蹄的哒哒声里徐徐铺展开来。
许多年后,养父一直念念不忘这个救他的恩人。他临死前千叮万嘱,要我无论如何务必找到救命恩人。养父细致入微的对我描述了恩人的外貌特征,并告诉了我他的名字:“记住,他叫耶律明。”等我长大以后我才知道,这个所谓的耶律明正是我要寻找的仇人慕容明。可怜养父一世英名却至死都蒙在鼓里,他心中痛恨的和感恩的竟是同一个人。也许这就是命运吧,它有时让你爱的抓狂,有时又让你恨的疯癫。养父走后的许多年里,我孤身一人驾着命运这条不系之舟,独自行进在生死的六道轮回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渐渐的我开始笃信,人来到世上这一辈子,是注定要做完一些事,遇到一些人,然后再回归寂静。
慕容明派出的两人将我们三个送到了开封宫城内,面见石敬瑭后将详情告知给了他。陈述完了一应时等,两人骑马离去自不必提。老妇人哆哆嗦嗦的从衣袋内拿出邹巴巴的书信,呈给石敬瑭。肥头大耳的石敬瑭看完书信后,拿腔捏调的表情上立刻眉开眼笑了。他让两名太监们服侍两名将士先去歇息,又把我们三人奉若上宾般的接到了雕梁画栋的寝宫内暂作小憩,并招呼御医赶来为养父疗治伤病。御医为父王把过脉后,又看了看他的眼色、面色和口腔。他一边看着,一边用手在本子上唰唰的记录。不消说,字体必是那种只有御医本人才能看懂的龙飞凤舞。
一切程序都已做完,御医便跪倒在立于一旁的石敬瑭身前:“启禀主上,病人别无大恙,不过是悲伤过度急火攻心而已。老臣为其开上几副药草,回去煎服三日即可痊愈。”石敬瑭话也不说的摆手让御医下去了,他自己对老妇人说了句话也摇晃着走出了寝宫。老妇人没能听懂石敬瑭严重夹带方言的土话,可还是鸡啄米般的点头称是。无知在权威面前,永远都能找到自己安身立命的伎俩。石敬瑭走后不多时,御医开的草药就被煎好端了进来。宫女们服侍着养父喝下药水后,又伺候着他宽衣睡去。老妇人站在一边千恩万谢的送走了宫女们,自己也趴在床边沉沉睡倒。(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