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鲜卑国确乎在草原上达到了空前绝后的鼎盛地位,可它毕竟只是个部落联盟性质的游牧王朝。耶律光自己心里也十分清楚,要越过长城天险对大一统的契丹辽国发起攻势无异于自取灭亡。且不说契丹大辽的精锐铁骑如何了得,单单是它那穿云裂石的青铜火炮就够让人神闻风丧胆的了。“轰”的一声巨响,但见方圆十里之内凡耳所能闻目所能视的飞禽走兽俱都化为灰烬。耶律光脑子里悲喜交加的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眼前一片眩晕与昏暗。“火炮猛烈射击的时候,人的感觉也是这个样子,”曾和辽国短兵相接的耶律光边想边自语说:“感觉上像是掉进了熊熊燃烧着的火堆,身体却不知什么时候被炸飞了出去。”
那场贸然进发辽国北部边境的痛苦经历,耶律光至今铭心刻骨。他累累疤痕的背脊上,烙印下了那个心血来潮的失误。那年秋天,他十七岁。草原上异常繁茂的罂粟刺激着牛羊敏感的嗅觉,也躁动着他气血旺盛的欲望。只是为了在父王面前炫耀一下自己体内的荷尔蒙有多么的慷慨激昂,他就莽撞的上书请愿领兵收复被辽国侵吞的失地。充分领教过辽国兵力的可怕的父王,睡卧在温热舒适的龙榻上,挥手默许了儿子自找苦吃的无知。因为同样年轻气盛过的他懂得,人只有被自己亲手犯下的过错惩罚以后,才能走向真正意义上的救赎。
午后的阳光懒洋洋的照耀在老国王斑白的鬓发上,让他看起来既世故狡猾又慈祥安乐。只可惜得意忘形的耶律光在退出父王寝宫时,只看到了他脸上波光涟漪的皱纹,却没有听清那张脸上的嘴巴里轻声哼出的经验之谈:“儿子啊,去吧,到外面的世界闯荡一番。吃吃苦头,对年轻人来说不算是坏事。等以后你到了我这个年纪,或就会慢慢懂得,有时候伤口不去动它,反而好的更快。”老国王沧桑而疲乏的面孔引得耶律光心头顿生悲悯,他恍然间觉着鲜卑国改朝换代的时候似乎该要到了。
雄心凌云的耶律光率领着父王派给的三万精兵,盛气凌人的向着辽国边境进发了。那年秋天的风格外的大,鲜卑少帅的旗帜被刮得猎猎作响。旗帜上迎风招展的“光”字,显现出了比巨日还要恢弘的气势。骑马走在队伍最前头正中央的耶律光,脸上的笑容像波光一样随风荡漾了起来。他想起这一场大战过后,耶律光的名字将要与日月同辉,年轻的心脏崩崩崩的简直要撞破胸膛。“想我三万鲜卑大军投鞭即可断河、挥剑亦能蔽日,区区契丹辽国又能算的了什么。”他在拉住缰绳,回看身后望不到尽头的三万精兵的时候,心头不禁如是感慨万千。很可能有去无回的将士们自然无法理解少帅膨大沸腾的心脏,他们纷纷将迷惑的目光移开了少帅居心叵测的端详。
心潮澎湃的耶律光,见将士们行军的速度跟不上他心跳的幅度,就侧身躲过了扛旗士兵手中的大旗,一边挥舞着一边策马扬鞭的直奔长城脚下。裂缝拂动的军旗呼呼作响,纵马驰骋的耶律光好似大鹏展翅般移步换影。坐在马车里摇着蒲扇昏昏欲睡的傀儡军师,被少帅发神经似的举动吓得摔下了马背。他顾不得自己伤筋断骨的脊梁,用折损的蒲扇指着少帅远去的方向对众将士喊:“哎呀,还愣着干什么啊,赶紧追啊。”喊完话他像是弹簧那样“腾”的一下从马车里弹出身来,而后又一个健步爬上马背就火速向着正前方飞驰。疾风如同箭镞般的从他两只耳朵边一闪而过,他脸上的表情重又恢复了往昔的俊逸飘扬。
老军师在颠沛的马背上边用右手按了按疼痛的后背,边向着耶律光不可能听到的方向放声喊叫:“少帅,小心啊!危险!”年迈的军师虽然是个坐享其成的功利主义者,可他对慕容家族却是尽职尽责忠心不二。他年轻的时候也和老国王一起,经历了那场和辽国不愉快的冲突。也因此,他灵敏的鹰钩鼻里至今还残留着辽国炮火的硫磺味儿。他知道辽国先进武器的厉害,除了雷鸣电闪他想不起更好的用来形容它们的词汇。
驻守在长城上的辽国士兵们,起先并未发现耶律光等人的行踪。巨龙蜿蜒般的万里长城,不仅给辽国的边境设上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也在他们心底喂下了一颗高枕无忧的定心丸。用来屯兵贮粮的防御城堡,为他们提供了天然休闲娱乐的安逸场所。他们终日的任务由开始时栉风沐雨的站岗守卫,很自然的转变成了躲在里打牌睡觉。这天下午,大风暴躁的怒吼在长城城墙内外。正躲在城堡内打牌的守兵们,早就厌烦了往输牌者脸上贴纸条的老套把戏。他们当中的一个年轻士兵听着外肆虐的狂风,对其他几个恹恹欲睡的守兵们说:“嘿,你们都听听,城堡外面的风叫起来像不像狼嚎?”
隔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有人语调懒散的回应了他没话找话的闲扯:“外面的风爱像什么像什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啊?生瓜蛋子一边儿呆着去,没看大爷们都正忙着的么?”年轻人清澈的玻璃体上灵光一闪,对答如流的语调并没因为攻击而受扭曲:“嘿,那我们不如就赌谁要是输牌了,我们就把谁一脚从城堡门口踹出去,你们看怎么样?”年轻人别出心裁的提议很快得到了其他人异口同声的赞赏。他们洗牌打牌的动作,重新恢复了往日乒乓作响的高昂劲头。
凡事都逃不过一个相生相克相辅相成的轮回法则:始作俑者往往要自食其果。提议踹脚的年轻士兵,很不幸的成了第一轮输牌的试验品。大家摩拳擦掌的排成纵队,让年轻士兵背朝里身向外,齐心协力的一脚将其踹出了城堡。被踹出来的年轻士兵在生硬的石筑路基上趔趄着滚出老远,口里“哎呦哎呦”的既像是喊疼又像是咒诅般的骂骂咧咧的扶着城墙爬了起来。他站好酸疼的身子骨,手扶城墙眼望穹天,**似的说道:“城堡里暖和倒是暖和,就是有一股子臭脚丫子味儿。反倒是外面,空气清新不说,视野也开阔啊。”他说着,以右手手掌护眼,向天空做出一个瞭望的姿势:“天真蓝啊。就是风大了。”最后这一句话,提醒他自己用双手扯了扯身上笨重冰冷的衣胄。
就在他低头弓腰原地跺脚以增加身体的热力时,脚底的青石板路隐隐传来令人酥麻的颤动。他开始只是简单的以为是冷张热缩现象致使脚底出现的短暂性休克,就接越跺越欢起来。慢慢的,他觉出有些不对劲。震颤的幅度越来越大,军人的敏感使他抬头望了望天际与远处。这一望不打紧,咫尺之遥的远方团团黑云正奔逸绝尘的逼近。他来不及细想,就伸出右手拔出铜剑大声呼叫起来:“敌军!敌军!有敌军!”。狂风把他声嘶力竭的呼喊,又传到了更为遥远的驻兵的耳朵里。于是,瞬息之间,纵横的长城上的烽火台仿佛触火的煤油灯捻,由东至西依次点燃。通天的火光霎时连成一线,绵延的长城化身成了盘亘的火龙。
劲吹的怒风,将火炬燃烧而生的煤油气味儿刮到了军师红肿涕零的鼻头,他不出一秒就闻出了其中蕴含的危险信号。幸好此时的他已赶上少帅耶律光的战马,老军师不由分说的朝耶律光的战马马头扬鞭抽打。受到惊吓的战马调转马头,原路返回。将士们如同被骤风怒吹那般,心照不宣的为迎面赶来的少帅让出了一条宽敞的道路。他们望着少帅渐行渐远的身影,内心升起一片怅然。这样的场面他们见过了很多次,主帅的先行逃亡预示着剩下的他们自己又要充当战争的炮灰。老军师返回队伍中苦口婆心的劝告大家赶紧后撤,可是没有少帅的口谕谁也不敢乱动一步。身为军人的自觉与神圣,让他们无法做到为了逃命丢掉尊严。
闻着空气中越来越浓郁的没有气味儿,口干舌燥的老军师知道事情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他一脸悲怆的调过马头来,振臂高呼:“杀!!!”不敢后撤的将士们,见老军师自告奋勇的冲上前去,自己也都不想落后一步。于是,千军万马如潮水一般,涌向了辽军支好的炮台。“轰隆”一声,“轰隆”又是一声。巨响之下,鲜卑国三万精兵,冲锋的比潮水迅猛,湮没的比潮水更要迅猛。残臂断腿宛若枯枝败叶那样横陈一地,风一吹便囫囵翻滚。被乱射飞来的榴弹擦伤的耶律光,忍着背部的巨痛命悬一线的回到了鲜卑都城。他身后滴滴答答密如细雨般外淌的鲜血,在本来没有路的荒地上生生染出了一条“赤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