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快要二十岁那年,母后对我和盘托出了她和父王之间爱恨交织的陈年旧事。我清楚的急着有一天晚上,皎洁的月光铺在地上仿佛下了一层雪似的素裹银装。母后就是在这些如水月光的沐浴中,敲响了我的房门。房门“咚咚咚”的响了几声,听宫女禀报说是母后,我顾不得穿鞋便赤脚跑到了门口。月光里母后苍老的笑靥依旧温美,我看着她时脑海里不住的闪现父王当初看她时的眼神。据她自己说,那个时候她比我还要年轻。同样年轻的父王像是一道亮光那样,倏忽照进她黑如夜幕的生命。与父王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她都感到了自己正被神明格外的护佑。父王把世间最美好的爱情毫无保留的奉献给了她,她自己也是一样。有了那么一个人装在心里,她便觉着自己的身心都在这坚冷的大地上扎下了根基。
“怎么,不欢迎我啊?”母后看我堵在门口没有动静,就伸手将我的手拉在她的手心里。即使白天刚见过面,她问完话还是要从头到脚的打量我。看我赤脚没有穿鞋,她像是招待来访的客人那样发出了殷勤的问候:“从小就是这样,老不注意自己。快进屋快进屋,到被窝里暖暖脚,可别冻着自个了。”她说着话,拉着我的手就往里走。我的身体尾随母后进了屋里,可散乱的回忆依然和屋外的柳絮一起天涯浪迹。进了屋,母后还是和从前在自己家里那样,边唠叨边打扫起了屋子:“先找个地方坐下吧,别忘了穿鞋啊。不是我说你,这么好的屋子愣是被你弄得乱七八糟。你瞧瞧啊,椅子是这么摆放的吗?”她说着,躬身作势就要重新摆置桌椅。
我知道若是由着她来,又要没完没了,便过去赶忙拉住了她:“母后啊,先不要管这些了,让下人们去弄好了。这大半夜的,你就好好坐着就行了。”我将她拉回到床边坐定,朝着门外喊了一声:“夜间执勤的侍女过来几个,把屋子的桌椅重新归整归整。”其实我也只是做做样子,并没打算真要大动肝火的摆置它们。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母后看着不顺眼的东西,我看了都觉着挺好。她是闲不住的命,手头上摸着什么就做什么。要是什么活计都让她亲自下手,宫里面养的那些打杂帮闲的不就白费了么?当年我们流落辽都上京之时,宫里宫外的活计都是我们亲自动手做的。我还很小的时候,就得必须用简单的劳动换取食物了。虽然那段苦楚的生活已经逝去老远,但我到现在都还是心怀感恩的。人总是要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痛苦带来的终归是荣光。
侍女们进来端茶倒水作罢,立在一旁等候服侍。看着她们个个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表情,我也心中有些不忍,便都让她们先歇着去了:“现在没什么事了,你们都先下去闲着吧。等会儿要有什么事,我再喊你们。”我向着她们摆摆手,把一应众人打发下去了。方才人头攒动的房屋内,此刻夜半三更之时更显寂寥。侍女们走后,我的本来面目便原形毕露了。趁母后不备我一下扑在坐在她的怀里,紧抱住她的柳腰嘻嘻哈哈的笑个没停。从小我便这样,在外人面前和在母后面前绝对是判若两人。母后摇着头拍拍我的肩膀,故作苦笑的说:“再大的闺女也是娘心头的一块肉啊。你啊,永远都长不大。”她说完这话,轻拍我肩膀的手僵在了那里。我抬头望了她一眼,看到她朱颜残颓的脸颊上挂着几颗明晃晃的泪珠。
“我老喽,经不起你折腾了。你要老是这个样子,非把我这把老骨头晃零散不可啊。哎,我还指望着能力气抱动我的外孙呢。”母后打趣的话音里,沧桑满布。我听了心头也是一惊,回神才想到她已是四十出头的年岁。朔北草原上终年不灭的狂风,如同尖刀钢刃那般在她天生丽质的面容上雕镂钻刻,使得她在人过中年便显老气横秋。她好似从唇红齿白的花季少女,眨眼之间就变成了现在这幅光景。人对自己的当下没了盼头,便只会空谈从前和以后了。母后现在就是这个情况,她对我感慨最多的总是我的小时候、她年轻的时候以及我成家立业结婚生子、而她青春不再。同样的情况也会和基因一样遗传到我的身上,等我长到她这个年岁也会如此终日无所事事的长吁短叹。人生说长很长,说短真短。
我们俩闷声不语的对望了许久,彼此间好似从这一刻起才真正结识。时间在她身上走过的足迹,远比在我身上走过的要多。母后摸了摸我抬着的额头,温声细语的对我说:“罂儿啊,你已经是个大人了。”她说着,用右手食指轻弹了一下垂在眼角的泪滴:“有些事我本来打算临死前才对你说起的,可我的身子一天衰比一天,我怕自己等不到那一天了。”她说话越来越沉重的语气,像悬在我心头的一块铁石压的我直喘不过气。“你也是知道的啊,母后是最爱你的了。”母后将我的右手放在了她的右手手心,告别式的摩挲着它。我点了点头,也对母后说:“母后,我也是最爱你的。”母后欣慰的点头称是,她的泪水更加滂沱了:“所以啊,不管以后发生了什么,你都要记住,至少还有母后在。”
母后用右手拍打着自己的心肺,长长呼吸了一下:“罂儿啊,你有没有发现自己和两位哥哥有什么不同?”她的问话让我莫名其妙起来,我完全无法理解她在说些什么:“不一样的?当然有了啊,我们不是一个母亲生的嘛,可我们有同一个父亲啊。你也看到了,我们三个的关系亲密的不比同母同父的少多少。”母后显然对我的回答没有听全,她再三犹豫了一番才说出了那句让我惊愕失色的话语:“罂儿啊,我不知道现在对你说这些合不合适。可我觉着你长大了,是时候该对你说了。更何况是,这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母后冗长的铺垫让我着实心急难耐,我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自言自语:“哎呀,母后啊,你要说什么直接说就好了。我是你的女儿啊,我们俩的关系最亲密了,你和我还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嘛。”
我怪声怪气的乱说一通,并撒娇似的摇着她白璧无瑕的的胳膊。母后脸上似有喜色,随即又叹了口气的说:“哎,都是命啊。我就想早点儿让你知道,你们……就是你和你的两个哥哥也不是同一个父王。”我腾的一下站起身来,一时难以置信又难以接受的质问她:“母后,你说什么?你说的可是真的?我们不是一个父王,怎么可能呢?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谁又是我的父王?”母后的一句话如同轰鸣的五雷震的我的耳膜嗡嗡直响,我简直是有些歇斯底里的盘问她。母后拉起我的双手让我镇定,语气中透露万分歉意的对我说:“罂儿啊,你坐下,听母后慢慢给你说。”望着母后的那双碧波万顷的眼睛,我的心又一下子软了下来。她一个人孤独的保守着秘密,所受到的煎熬肯定要远胜于我的。拖到她现在才下决心告诉我一切,也一定有她的理由的。
然而,理解并不代表心头没有伤口。父王如同暂时存放在我这里的别人的财富,日期到了就被支取走了。我几乎绝望的坐了下来,因为我开始感觉到母后所言是真。她娓娓道来的语气,表明了一切:“事情还要说回到二十年前。那年大约是八月份,我怀上你才不到两个月。有一天午后,我和你的生父去城中的郎中那里检查身体。回来的路上被一帮歹人拦路挡道,他们二话不活就要强行把我劫去。为了救我们母女二人,你的生父上前与他们殊死相博。无奈他们人多势众,最后竟把你的生父活活打死在街头。”母后说到这里,再也抑制不住情绪的波动。她扯开嗓子放声痛哭,多年来埋在心底的怨恨倾巢而出。我抱住她哆嗦的肩膀,想要给她温暖。我的眼泪也流了出来,为自己不曾谋面的生父的在天灵。
母后声嘶力竭的哭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又抬起头来接上了刚才的话:“他们把我抢走关在一间黑屋子里,然后连捆带绑的又转运到了幽州。几天后,我被当做辽主耶律德光赏赐臣子的礼物送给了你的父王。当时他因功被辽主耶律德光赐姓耶律,统管幽云十六州。多亏他是个心地慈善的好人,我才得以安安稳稳的生下了你。若不是他,我们母女俩恐怕早已命丧黄泉。”切肤的哭泣湮没了她的讲述,她的声音最后全成了哀嚎。我像她以前抱着少时受了委屈的自己的那样,紧紧抱着她颤抖的身体。“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会好起来的,有我在。”我说着说着,自己的双眼也被泪水模糊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