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清默默看着他。
时洐在认错,哪怕他并没有那么罪大恶极。
蔚清轻声开口:“我不怪你。”
时洐猛地看向她。
蔚清微微一笑:“我不怪你,我知道,这段时间以来,你有多不容易,我没忘记,你是怎么照顾我的。”
得夫如此,她已心满意足。
在她释然的注视下,时洐的心却沉到了谷底。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时洐没再看蔚清,他望向巫师,“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哪怕是以命换命呢……”
“早晚都是一死的。”蔚清徐徐开口,“算了吧。”
时洐没有回头,仍然固执地等着巫师的回答。
巫师神情复杂:“没有办法……神之力量,非凡人能胜之。”
时洐说:“如果让她回去呢?回到真正属于她的世界去,她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死了。”
蔚清心神一震,看着时洐的背影:“你……”
女巫神情纠结:“这应该要和阎王爷商量。”
时洐自嘲,末了,竟笑了。
“时洐……”蔚清不放心地叫了他一声,虽然她也不知道叫他到底要说一些什么。
时洐这一次搭理她了。
他回头看着她,“怎么了?”
蔚清明白了,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不安了,因为时洐在得知一切后太过平静了,她看着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不看出来什么就不移开目光似的倔强。
时洐仿佛感受到了她的感受,弯了弯唇,说了一句让她心惊胆颤的话:“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这辈子还有机会输给阎王爷,这都是拜你所赐。可我这个人,从没输过,蔚清,我不想输。”
“那你想怎样?”蔚清脱口而出。
时洐挑了挑眉:“我能怎样。”语气不明,“我连我的敌人都找不到,我能怎样。”
“时洐。”蔚清跟他说,“人不与天斗。”
她都已经认输了。
人早晚都有一死的,她也已经想开了,早早晚晚都有这么一天罢了。
这一生,辗转过去与未来,能独立地与一个人相爱一场,能生下四五个孩子,能听到他们叫她一声娘,她已经很幸福了。
但是她没有想过时洐。
时洐这辈子,真的不算幸福。
仿佛好运气都在年少时他父皇还在的时候,用光了。
他父皇对他花尽了毕生的宠爱与重视,而后他父皇驾崩了,他哥哥抢了他的皇位,非但如此,在他保家卫国上阵厮杀的时候对他背后放冷箭,在他九死一生回朝做王爷的时候又无数次地企图置他于死地,而他的母后浑然不觉,或者,为了这个天下能够太平,也打算牺牲了他吧。
他没有深究过,也没有问过,他一路都是在求生啊,从他的父皇死后。
但即便身处逆境,他仍然能游刃有余地反击敌人。
最后,登上帝位,一统天下。
他爱过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还是他那凶恶的兄长拿着对付他的一颗棋子,直到这个女人清醒过来,却已经无欲无求,想要离开皇宫,离开他。他不择手段,用孩子留下他。在他的心里,这个女人或许都从没有真正地爱过他。
就当他已经接受一切的时候,这个女人却快要死了,他孩子的母亲,跟阎王爷做了一个交易,在他为了留她而不择手段的时候,这个女人也在努力和阎王爷做交易为了回到他的身边,不惜放弃永生,放弃回到自己曾经那个熟悉的,于他而言却遥远的未来,代价,却是折寿。
他还不愿意就此罢休。
他觉得他也有资格,继续挣扎下去。
他不想认输。
蔚清似乎从时洐的眼中看出了什么,忍不住鼻子一酸,心里难受极了。
“你不要做傻事。”她动了动唇,到头来却只能挤出那么一句单薄的话。
时洐说:“我不是人,我是皇帝,是九五至尊,是天子,天下苍生系我一身,我为什么不能和神斗一斗,凭什么,他还要抢走我的妻子呢。”
蔚清低下了头,垂头,眼里半点光彩都没有。
“这世上,本就没有公平可言。”她苦涩道,“世上不如意之十之八九,哪怕是帝王也是如此。”
“我想,我能见到阎王爷,只要我潜心恳请。”
“见到了又如何呢,你打算跟他怎么说。时洐,我并不太在意生死,我不是非活不可。”
“可我要你活。”
“可是我也要你活。”蔚清看着他,“你是不是打算用你的命换我的命?”
“如果可以……为什么不。”他一脸平静地说出这么一句欠揍的话。
蔚清哭笑不得:“你当这是儿戏嘛?你想怎样,就怎样,阎王爷的脸往哪儿放。”
“你说这天下苍生系你一身,其实你错了,就连帝王也不过是上天选出来的,上天可以选择你,也可以废了你。”
蔚清看着他,眼里半点情绪都没有:“如果你敢做傻事,我现在就自刎在你面前。”
时洐气息乱了,“你……要我眼睁睁看你等死?”
蔚清说:“很残忍是吗,对于夫君而言。”
在她开口叫“夫君”的那一刻,时洐僵住了,随即狂喜与悲凉一同涌入心口,差点逼疯了他。
蔚清呼出一口气:“可你这辈子什么没经历过,生死对你而言不过是春去冬来这样平常。唯独我对你而言例外是吗?”
“可你也是我的例外。”
阿蛮第一次听到蔚清这样坦然地说出自己的感情,那是对时洐的。
阿蛮看着如今这个不傻了的,却满身荒凉的蔚清,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他带着女巫悄无声息地从未央宫里退了出去。
走在这条仿佛看不到尽头的宫道上,阿蛮问女巫:“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嘛?”
“不可续命,即便是有,也不能用,否则,只会让皇后遭受反噬。”
阿蛮叹了口气:“你说这个世界上如果有神仙就好了,如果有神仙,那也算是走后门了,一定可以救一救蔚清,说不定神仙大慈大悲,还会去和阎王爷说说情。”
“有神仙的。”女巫说,“就在我们边族的雪山上有狐族世代在那里定居。”
阿蛮笑:“你记错了,那是妖。”
“因为本体是禽兽,所以我们都会先入为主地说他们是妖,但是谁说妖不能修炼破劫成神呢?”
阿蛮安静了。
女巫看着阿蛮那双渐渐明亮起来的眼睛,顿了顿,说:“不过,即便狐狸是神,大概和阎王爷也是说不上话的,那些神仙应该看不起这些禽兽上神。”
阿蛮说:“只要有一点希望,就不应该放弃。”
“可是狐狸是贪婪狡诈的,哪怕是神,这也是他们的天性,人去和他们交涉,只会吃亏,可能会付出不可估量的代价啊!”女巫道,“况且我们边族祖上早有规矩定下来,谁也不可以靠近雪山半步。”
闻言,阿蛮看向了女巫:“所以你就可以隐瞒不报?”
女巫脸色微白:“世代女巫的使命都是为了守护边族的安宁,如果我刚才告诉皇上,皇上一定不会放过我们边族的雪山,如果有人靠近我们边族的雪山,难免不会影响到我们边族的安宁,如果那儿真的有狐狸,如果那儿真的有神仙或者是妖怪,如果肆意靠近,惹怒了他们,那首先遭殃的就是我们的边族啊!!”
阿蛮冷硬道:“你说的一切都不过是你的揣测。”
“皇上心里只有皇后,他为了皇后可以毁天灭地,我是在保护边族,不让边族成为因此被害的第一个。”女巫看着阿蛮,“王,你的心里难道也和皇帝一样吗,为了那个皇后,连边族的安危都可以抛掷脑后?!”
阿蛮看向了她,据理力争:“人命最重要,在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时候,你想那么多做什么,现在最重要的难道不是救人吗!!!难道你希望你的王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
“我自然不希望王是冷血无情的人,可我更不希望王把自己当成了救死扶伤的大夫。”女巫眼睛明亮得近乎有些尖锐,“自古以来,我们女巫与王相辅相成,守护边族,如果王执意要把边族的秘密告诉皇上,那么,我绝对不同意。”
“你同不同意,你以为对我而言就那么重要?!”阿蛮哧笑,回头就奔向了未央宫。
女巫急忙追了上去:“王,你不能说!!!那不过是他们的皇后,又不是我们的,我们为什么要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
阿蛮骤然停下来,他转身看着女巫:“因为当年差一点点我就能把她带回到我们的草原了,这个理由,够吗?”
女巫震惊地看着阿蛮:“王,难道你对这里的皇后……”
阿蛮说:“是,她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虽然她心有所属,不过,没关系,我努力救她,是为了我不希望我第一个喜欢的人无病而惨死,我希望她能长命百岁,顺遂喜乐。”
女巫忘了去追。
阿蛮一路用轻功很快走进了未央宫,他看到蔚清站在茶桌边一杯一杯喝着茶,眼睛始终盯着站在窗边的那个男子。
那个不肯回头的男子。
阿蛮能想象得到作为蔚清的夫君,心境是何等悲凉。
如果是他,恐怕此刻也说不出来什么。
蔚清听到动静,回头看向了阿蛮,道:“怎么又回来了?”
阿蛮说:“我们边族的雪山上可能有神仙,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过去一探究竟?”
时洐侧过身,看着阿蛮。
阿蛮和时洐四目相对:“神仙总可以救蔚清吧,但你信不信这世上真的有……我勉强不来。”
时洐轻声说了两个字:“我去。”
不是我信,而是我去。
不管有没有,都要去。
只要有这个可能的,都要去试一遍。
其实蔚清明白时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应该最不相信这些鬼神之说了,但如今看到他如此卑微,好像拿着什么都像拿着一根救命稻草,蔚清突然觉得自己的放弃与妥协很可耻,至少,很对不起他。
时洐看着蔚清,“好了,有希望了。”
六个字,叫蔚清勉强一笑,虽勉强,却还是笑了。
时洐拍了拍阿蛮的肩膀:“不管这一次,到底是有功而返还是扑了个空,我都要谢谢你。”
阿蛮说:“客气什么。”
时洐说:“我会报答你的。”
阿蛮也没废话:“好,我等着。”
随后转身离开了。
像风一样,匆匆而来,匆匆而去,都是为了帮他们。
时洐和蔚清目送阿蛮先走一步,后者看向了时洐,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国不可以无君,你不能走。”
时洐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好像她在胡言乱语一般,“我不跟去,谁陪着你。”
“边族离这里甚远,我如果不去,容你在那里结束残生,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吗?!”
“何必要见呢。”蔚清眼睛默默地红了,“最后一面有什么好见的,如果我能活着,也不用你在我身边,我自然会回来的,如果我死了,那就让我长埋于雪山,至少你不在,我一定会欣然接受结果,绝对不会哭。”
“……别说了。”时洐道:“我一定会去。”
他抬脚从她身边离开,“你不用担心这里,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已经六岁了,他自生下来就是太子,如今已经六年了,也该让他实践实践了。”
蔚清不由自主跟过去:“他不过才六岁,你就让他……这不行。”
“忘了告诉你,我的爷爷,也是六岁登基。”
蔚清简直觉得时洐的决定太疯狂了,“可是世上也许只能出你这么一个爷爷呢……”
“你是不相信我对儿子的教养吗。”时洐回头看着她,“你要相信,这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情。”
此刻,蔚清看着时洐的目光,就像是一个快要去赌场的赌疯子。
“曾经我在战场上,一个人面临着三千敌军,我杀了一半,身上已经血迹累累,有我自己的,也有别人的,就是我因为不放弃,才等来了援军,蔚清,这就是信念,一个人活着,必须要有信念。”
“现在我要为你打这一仗,输了,你死,我殉,赢了,你我白头偕老。”
蔚清闭上眼睛,偏过头去,一滴眼泪缓缓地从眼角滑落下来。
你怎么那么傻?
“你让我想起了从前的我自己,做帝王那么多年,渐渐地就忘了过去了。”时洐笑了笑,眼中有欣然,“其实忘记才是最可怕的一件事情。”
说完,他离开了未央宫。
蔚清想她到底该怎么办……
这个世上即便有神仙又怎么样,凭什么帮他们,时洐现在根本就不理智,只想拼一拼,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为了她,把这条命白白给拼没了啊……
蔚清越想,呼吸越乱。
心越乱。
可是同时,又有一些气血澎湃,尤其是想到他刚刚说的那些话,想到了他的眼神。
几乎想要去他的过往里走一遭,看看他是如何应勇杀敌的。
时洐一个人走到了祖庙,走进去叩拜了几位先祖,他抬眼看着那画像里面的他们,如今都个个仙去了。
“爷爷,父皇,你们怪罪我吗?”
“大概是怪罪的吧,你们会想,为了一个女人,我是不是有点疯了。”
“但是你们真的别失望,也别担心,这个天下,我已经决定交给了时儿,他会做的比我更好。”
“你们若是不信,就看着吧。我也相信我教人的本事。”
时洐突然说:“唯独有一点,我不希望他像我一样,真心喜欢上某个人,这对帝王来说,是苦药,绝对不是良药。”
“天下若每一任帝王都在感情上如我一般,那么这个天下,只怕,过不久就要被篡主了。”
时洐知道作为一个帝王,自己的缺点,但他容忍了自己作为一个人该有的缺点。
他不想真的成为一块冰冷的石头。
他原本就是热血的将军,忠义的王爷,他不该为了人生中的某些不好的经历,就变成一位冰冷的帝王,他想。
时洐走出宗庙,接着就去了御书房,召集了大臣们,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让太子提前即位?”大臣们个个愣住了。
时洐说:“圣旨,朕已经写好了,你们,好好辅佐,朕会在你们看不到的地方监督你们。”
他这也不算是放狠话,只要他不死,那么朝廷的动态,他都会知道。
大臣们似乎想要劝一劝,可向来知道这一位皇帝太有主意,且每一次主意都并没有产生太大的弊处。
他们也就跪下去领旨了。
时洐办妥了事儿,转头看向了站在身边沉默不语的时儿,走过去把他抱坐在了皇位上。
这位老父亲的心里是有一点同情这个大儿子的。
时儿突然问了一个所有人都不敢问的问题:“父皇要去哪儿?”
大臣们纷纷抬起了头,又刻意地压着脖子,神态极其做作。
时洐没看他们一眼,只是对儿子说:“父皇累了,父皇想要去做太上皇了,时儿要好好管天下,不然,天下不安宁,就会有人来杀太上皇,时儿,父皇现在需要你保护父皇了。”
时儿抬手圈住了时洐的脖子,“父皇,谁也不能杀害您。”
时洐微微一笑,看向了那些大臣们,说:“当然,就像谁也不能轻视一个皇帝一样。”
大臣们如芒刺背地弓下了腰背,跪下去,高呼万岁。
当真就像是要打仗一样了。
时洐在上战场之前,已经准备好一切了,甚至准备后这可能是他人生里的最后一仗。
轿子抬在了未央宫门前,蔚清看着时洐,时洐说:“走吧,我们去一个好地方,去做太上皇,去做太后。”
蔚清知道这是时洐编给天下人的谎言,她安静片刻,说:“孩子呢?”
“他们应该还生气着吧,所以,个个守在屋子里不出来见我们。”
这可能是最后一面了。
蔚清说:“我想见见他们。”
时洐垂眸:“何必呢,就像你说的,你若死了,也不愿我相陪,不相陪,就没有离别可言。”
蔚清点了点头,“罢了,罢了。”她苦笑一声,“世事如梦,就当是一场梦吧,不要留念,永远都不要。”
说完坐进了就轿子里。
时洐看到了不远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的时儿,他们的大儿子。
时儿的身后跟着一群老宫人,他穿上了小小的龙袍,就站在那里,仿佛无悲无喜,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
时洐无声地朝他挥了挥手,低头坐进了轿子里,随这顶轿子,把他们带出这困了他们一大半生的皇宫。
时儿突然说话了:“他们不会回来了。”
身边靠的最近的老太监好像听了个笑话一样:“怎么会呢,太上皇怎么会放心呢。”
时儿摇着头,失魂落魄道:“不,不会回来了,弟弟们呢?”
老太监立刻回:“都在宫里呢。”
“我……朕宫里?”
“是,皇上。”
时儿说:“他们以为耍赖父皇母后就不会走吗,以为不出面,父皇和母后就会一直等他们吗,天真。”
老太监想,那么小的年纪,天真才可爱呢!
不像眼前这一位小皇帝,从小就好生聪明,唯独说话的时间太迟了些,让人等的着急,可如今看来,怪不得老人说语迟则命贵呢!
一顶轿子出了宫门,时洐和蔚清换了一匹马,时洐带着蔚清,轻装上阵,他们直奔边族而去。
“阿蛮已经先行回去了,在那里等着我们。”
即便已经在路上了,蔚清还是想着怎么阻止时洐:“这会不会是陷阱啊?他们想诱你过去,抓住你,若是抓住了太上皇,那么时儿就只能向边族妥协了。”
“我曾经也以为阿蛮要带你走,不,是哄你去他的大草原,是为了算计我,所以我把他赶回去了。”
蔚清不解地看着时洐。
时洐目视前方,说:“我是过来人,误会一次,就绝对不会误会第二次。”
蔚清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我是担心你。”她说。
时洐笑了笑;“可我只担心来不及。”
蔚清看着他,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她也是天真,他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她却还以为能再把他劝回去,怎么可能呢……
时洐却看向了蔚清,嘴角不着痕迹地勾了勾。
她打的什么算盘,他自然是心里头一清二楚的。
只不过,这一次,注定她要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