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坦像是古老诗歌中的小城，安宁祥和，这里居住了为数众多的塔坦人，少部分的风泽人，他们都是旧时民族的后代，致力于农耕而不擅征战。沙音从未独自来过这里，实际上，他从未独自到达过自己城镇之外的任何地方，毕竟从前负责把商会的货物运送到这里的是他的父亲，但自从父亲去世之后，沙音就不得不代替他完成今年的运送配额了。

　　好在，这似乎与他那卑微的小小梦想不谋而合，他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期待着这样一天，可以远离那些每天看得厌烦的景致，前往远方。但一年的光阴过得飞快，眼下，竟然马上就要过年了。塔坦的年份算法恰与风泽的一样，神至一到，一年就算走到尽头了。

　　这个有着乌黑眸子的黑发少年随意地摇晃着酒杯，看着在桌子间走动喧闹的兴奋人群。他的皮肤有些苍白，整个人也比较瘦弱，看上去不像是经常出远门的，但裹在他身上的精致毛皮大衣说明了此刻的他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生意人，你随时可以来找他谈论任何有关于买卖的事。

　　沙音环顾自己身处的这个嘈杂而拥挤的房间，对于外来商人，坐在伊者的小店里可以算是一种可称道的荣耀了。这些被龙神带来的人据说是在神域出生也在神域死亡，他们在幼年时被带往世上的各个城镇担任神与人的沟通者，按理说应该地位尊贵才是，没想到竟会有伊者在塔坦经营酒馆。

　　不过，大概也是有点情有可原的事吧，毕竟神除了伊者和神至之外，好像再也没有给这个世界带来别的东西了。没有人知道每年的神至之日伊者都在同神的使者聊些什么，这片大陆似乎永远都是一个样，各种各样的小部族，可以闹出的最大麻烦也不过百人规模左右你一锤子我一榔头的小打小闹，有什么可聊的呢？

　　沙音用手掌撑着下吧四处张望，生活在这个世界，是不是真的太无聊了呢？可有可无的神明，可有可无的各个部族，可有可无的每一天还有这每一天里发生的无聊事情。他常常感觉，自己似乎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呢，就像是，被另一个世界所抛弃一样。

　　“你不用再找了，今晚伊者的女儿肯定和他那个未婚夫在一起呢！”同桌的银山凑过脑袋悄声说道，“那个人是塔坦人里少有的战士之子，据说家里世代都是干这个的，不过若是他今晚被神龙带走的话，嘿，你就有机会啦！”

　　银山如山，是个风泽人中极少见的大个子，同时也是沙音的表哥。他有着宽宽的脸庞和一头利落的短发。不过和沙音相比，他穿得可就简陋多了，那件灰色的麻布斗篷就算进了屋子也还是没有被解下来，这使得他看上去像一个帮商人干粗活的杂工。不过，银山管这叫财不外露。

　　“呵”，沙音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一口喝完杯里剩下的酒，“别说这些有的没的，照你这么说，我们还不如等伊者年迈被龙带回去的时候再来，到时候那小姑娘既没丈夫又没老爸，岂不是更好得手？”

　　银山嘿嘿地笑着，又把沙音的酒杯满上，一副把这话当真了的样子。沙音已经十七岁了，银山还要大上三岁，而那老头四十岁左右，身子骨结实着呢，估计再撑三十年都没问题，他们这纯粹是妄想。

　　但是，沙音也知道银山就是这样一个人，除非是真正重要的事，否则绝对不会放在心上，也就是这样的性格才能让他年纪轻轻就跟随着商队走遍差不多整个南方大陆啊。

　　“别笑了，快把东西拿出来，估计神至的时间就要到了，我们得入乡随俗。”沙音伸出手，接下银山从怀里掏出来的一小把水晶。这些水晶都是他们那边的私人矿坑出产的，质地较差，但光是白天的时候在街上出售这个，就可以让他们在这里大赚一笔。

　　此刻，在真正结束这场旅途之前，他希望能对接下来到来的神至祭典产生一些期待。但，似乎没有多大的希望了。

　　酒杯又一次被满上，沙音听着饱含着酒精的液体灌入自己喉咙的“咕咚”声，觉得有些失落，有些失望。原本无比盼望的一次旅行也就是这样平平淡淡，转瞬即逝，他很快就会回到自己居住的风泽小镇，连同他的生活一起变得枯燥乏味，像是被阳光晒干的开裂面包一样，让沙音难以产生丝毫的留恋。

　　纸糊着的木窗外突然银光一闪，苍白色的闪电在厚实的云层之上跃动，发出阵阵巨大的鸣响，轰轰雷音踩踏着时间也是踩踏着阴霾的天空快速降临耳畔，仿佛前一刻还远在天边的东西，此刻已是近在眼前。

　　就像是大雷雨突如而至前的躁动时光。

　　原本被谈笑呼喊声充斥着的小店霎时安静了几秒 ，随即，人群发出一阵响亮的呐喊欢呼声，不论商人旅人还是镇上的普通人全都纷纷抛下未尽的酒水跑上了张灯结彩的街道。

　　转眼间，房间里一下就只剩他们两个人。

　　银山傻傻一笑，“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这店里买东西要先付账了。”

　　他们干完最后一杯酒后亦走上街道，随着人群一起前往塔坦的中央广场，今晚神至的仪式将会在那里举行。两旁的街道因为前几日的精心装点而处处洋溢着节日的热闹氛围，再走过一段路之后，周围的建筑逐渐变得矮小，而镇子中心那个巨大的祭坛也就愈发地醒目起来。数不清的青灰色石块错落地堆叠着，有几十层楼房的高度，人们事先将红色的丝带捆绑在树枝上插在石砖缝隙中，风一吹，像极了红色的麦浪。在远处，还有一条不显眼的小道直直通向上方的平台。不过除了伊者本人之外，其他人都不允许到那上面去，至于上面有什么，真的就只有神和伊者知道了。

　　广场不小，但来到这儿的人数也不少，显得十分拥挤。终于，在一阵推攘吵闹之后，人群慢慢散开一条通路。沙音循着他们的目光望去，一个体格健壮的男人正向他们走来，他通身褐色的皮甲，手臂上套着醒目的狼皮护腕，白色的披风在身后随风舞动，像是在追逐着他的脚步。他没有银山那么大个，但是差不多高，目光严谨坚毅，看得出来的确有个战士的样子。

　　银山用厚实的胳膊肘捅捅沙音，“看，那个就是战士之子，不管从前见过多少次，感觉依旧是个野蛮人啊，不过嘛，我喜欢！”听见他这句饱含着男性友谊的话，沙音感觉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过，这可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呢。

　　在战士的身后，是步态稳健的伊者，也就是这座小城里唯一的一个祭司。他穿着银色的精致金边长袍，头发都已经变得灰白，弓背负手像是背着千斤重担一般，看上去倒是比实际年龄要年迈老成得多。

　　“我看，如果神一次性带走他们俩，我就支持你留下来追求那个据说很漂亮的女孩，”沙音特意强调了“据说”两个字。他们风泽的很多人都认为塔坦的女孩尽是些手脚粗大健壮无比的蛮牛，这样的人在以手工业和商业闻名的风泽可不那么受欢迎。当然，在一年之前，沙音也只见过风泽的女人而已。

　　一声呼啸，听着像是整个天空都在轰鸣颤动。

　　庞大的光球破开乌黑浓重的云层降落下来，它慢慢伸展开姿态，白色四翼导引雷电，曳动生风，壮观无比。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中，巨大的水晶龙以优雅的姿态下降到平台之上，掀起巨大的风浪。

　　这样的场景似乎每一年都在发生，但真实见过这般场景的人绝不会感到厌烦，只是可惜此刻即使很想一睹龙神的容貌，人们也不得不在烈风的冲击之下退散开来。就连原本威风凛凛的战士之子也停下了脚步，唯有伊者仍是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一步一步向高台上走去。

　　这是一条较为年长的龙，它的肌肉结实紧绷，像是反复缠绕的藤蔓树根，水晶甲壳嵌进它的皮肤，外面还有蛛网般的红色电光在跳跃。沙音想起来自己去年在风泽祭坛见到的那条，和它相比完全就像是个孩子。毕竟即使是眼前这样宽广的平台看上去竟也不能让它从容立足，它具体有多大，怕是谁也说不上来。

　　神至之时，龙的子嗣降临祭坛，与伊者对话，带走被神火选中的人。有时也带来或带走伊者。

　　那些人，从此都将共担神的命运，他们的孩子，会成为新的伊者。

　　在沙音很小的时候它他的父亲曾这样对他解释这一切，但即使是这样，他依旧算不上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他认为人们只是盲目地崇拜那些强大的充满力量的存在罢了。当然，这样也没什么错。

　　龙在平台上低吟吼叫着，完全盖过了天空中的雷音，因为这点，神明们倒是可以不用担心伊者是不是耳背这样的问题了。

　　“你看他好像很自信的样子，”银山指着人群前昂首挺胸的战士。的确，沙音可以感受到他眼中那种暗暗压抑着的光芒。老实说，就目前看来，他和商会里那些家财万贯权势遮天的大商户没什么区别，然而他那么自信，是因为伊者对他说了什么吗？告诉他如何被龙选中？

　　那伊者的漂亮女儿怎么办？

　　只是一小会儿，祭坛上的对话好像已经完毕，伊者牵着一条系在石台上的绳索，后退到平台边缘好让人们可以看见他小小的身影，又不至于因为强风而从平台上跌落。

　　龙开始选择了。

　　夜幕下，清凉的风从人们的脚边穿过，龙再次展开翅膀，修长的双翼剧烈震动，接着就是它的整个巨大身躯。如果你见过小狗从水里爬上岸之后甩水的情形，你一定就能够想象那个画面了，只不过这力量是如此庞大，仿佛飓风吹袭而过。

　　空气发着微光，沙音就感觉到有什么细小的东西正砸在他的身上，像是雨滴，却又没有润湿的感觉。他伸手在空中抓了一颗，借着周围火把朦胧的光亮，他看清了那颗乳白色的结晶，就像是之前银山给他的那些，但是光泽更加明显，有种玉石的温润感。

　　这是神的造物。

　　银山偷偷从宽松的衣服里掏出一个小布袋，那个贪财鬼正在接这些从天而降的水晶，虽然事后的确可以大赚一笔，但是他们说不定会因为这种典型的无良奸商做派而被死板的塔坦人给赶出去。

　　“你别这时候那么精明啊！”沙音压低声音，想在其他人注意到他们之前抢下袋子。

　　“呲”的一声，水晶绽放出银白的火花，沿着他们，不，是在场的所有人的衣服布料向上猛蹿。那火焰并没有明显的温度，划过皮肤时甚至有一种水珠掠过的感觉，霎时广场明亮如同白昼，火光爬上脸颊的时候沙音甚至完全睁不开眼睛。至于贪心过头的银山，他早就已经完全被银色流火淹没了，加上他有在风泽人中极少见的高大身材，简直就是一座真真正正的“银山”了。

　　所幸筛选的过程仅有十几秒，大多数火焰爬上发梢之后便像水底的气泡一样直直升上天空，重新攀附到龙神身上，广场再次变得幽暗。

　　这是每年一次的固定流程，所以基本上没有人受到惊吓。但现在的广场已经没有了最初的庄重与安静，细碎的讨论充斥他们的耳畔，人们四顾张望寻找被神火选中的人。

　　沙音向战士之子的方向瞟了一眼，人群已经退开了一个小圆圈，跪倒在地的男人发丝裹携着银色的火焰，水草一般飞扬。

　　“那个家伙，果然被选中了！”虽然之前就有过猜测，但是真的见到之后沙音还是忍不住暗暗吃惊。

　　一声惊讶的呼喊声突然在耳边炸开，“沙音你小子被选中啦！”

　　是正拎着一袋子水晶的银山。

　　沙音回过头，发现人们纷纷后退，而在银山的头顶，一小簇银色火焰正在扑腾，即使没有战士之子那么明显，但是，的确是真实存在的。

　　“我？”沙音没有缓过神，人们突然加快脚步，整齐而迅速地移动，如同海浪在涌动一般。随着通道显现，一段闪着白银荧光的触腕闪瞬跳下平台，挤过拥挤的人群缠上了他们的身体。

　　巨龙发出叹息般的吼声，展开四翼腾空而起，轻灵如风暴卷起枯叶直上高空。

　　人们这才完全回过神来，纷纷从口袋里掏出原本准备好的水晶抛向天空，欢呼声此起彼伏。

　　没有人知道，原本黑压压的广场一瞬间就少了近三十个未被选中的人。要知道，神选之子一年一地能有三个就很了不得了，只是因为之前完全是人挤人的情况，所以在集会散去之前几乎没有人能发现。同时，他们也不会发现，原本站立在祭坛顶端的伊者大人也已经伴随着巨龙悄然消失。

　　不论如何，对于还停留在广场上的人们来说，在这一刻，新的一年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