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仁真君
“你的心已经被安回去了。”
睁开眼后,传入良耳中的第一句话从他身旁的老人口中如是说出。
说话的是那位从钩吾山顶将良救下的银发老人。篷绒绒的管狐从老人的袖管里偷偷钻出来,亲昵的缠绕在老人的脖子上,看上去就像是老人佩戴着的一条围脖。
“不用道谢。你的母亲曾救过老朽的式神,”老人指了指自己肩头,“因此老朽偿你一命。”
仿佛在呼应老人的话一般,雪白的管狐在他的脖颈上机灵地转了个圈,露出了笑眯眯的表情。
良忽然回想起小的时候,当他问二姑他从哪里来时,神婆曾讲过她在昆仑山上救了一只雪狐的故事。
良微微转头,将视线从茅草搭成的屋顶上移开。陈设简单的草屋很快被他尽收眼底:除了他此刻躺占的草床外,只有一张木桌、一把木椅和一台土灶。他见到陆吾、风和古都面带忧色的守候在他的卧榻旁。
良不由自主的回避着他们的目光。
屋内一角,还摆放有一个巨大的铁笼。铁笼里囚禁着不知何时被老人抓住并带回的“德”——他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头半人不鬼的野兽。
“每吃掉一颗人类的心脏之后,饕餮分身就能读取那个人类生前所持有的情感和记忆,且可以化身成那个人的样子。恐怕这次,它是利用了你朋友的外形来迷惑你……”银发老人转身面朝铁笼,缓缓对良道。
“原来这就是在昆仑山顶吃下了德心脏的那只饕餮分身。”陆吾道。
银发老人抬头‘看’向陆吾:“说起来……想不到居然有人类能将大名鼎鼎的天帝之神开明兽收为手下,这可真让老朽吃了一惊。”
“您言重了,我只是个普通的山神而已。”陆吾颔首,“比起这个,拥有能把良从鬼门关中拉回来的高超医术,并且能操控可以使人瞬间移动的‘时空弧线’——没错了,您一定就是那位名扬四海的仁真君。”
“呵呵,‘真君’可不敢当。老朽姓朴名秋,只是个行游四方的医者而已。”仁真君捋了捋胡须,转身问良:“倒不知这位小兄弟贵姓,怎么称呼?”
“……我叫良,没有姓。我只知道收养了我的二姑姓孟。”
仁真君听了,银色的眸子眯成两条弯弯的缝,像极了他肩上的管狐。
虽然已经获救,良却感到自己的精神异常低迷。他将身子抱成一团蹲在床头,久久注视着屋角的铁笼,变得越来越沉默。
* * *
次日,良在河边洗脸。
赤裸的上身倒映在水里,照出心口那道狭长鲜红的疤。
“不被承认……不被看到……”
良的耳畔不断回响着饕餮分身的话语。
“被放逐的流浪之子,不被这个世界所接纳……因此,释放自己的力量吧,为了向这个世界证明你存在的价值……你和饕餮有着同样的气味,你们真的很像哦……”
重重的一拳砸向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泥浆向四周迸溅。
——如果,我也变成饕餮那样的存在,充满杀戮、令人恐惧,与整个世界为敌……会怎样?
良感到心底忽然升起一股可怕而又刺激的强烈战栗,简直就像是屠杀的快感,让他蓦然想笑。他缓缓将沾满泥浆的右拳举至面前,松开又握紧。
——到了那时,这份力量、我的式神们还会站在我这边吗?
仿佛在回应他心中的澎湃一般,灼热感一浪接着一浪,伴随着脉搏的跳动从他的右手阵阵袭来。
——然而,我的力量却远不及饕餮。如果没有那个老头出手相助,此时的我恐怕早已命丧黄泉。
“主人。”忽然,身后响起一个呼唤着他的声音。
转身时,只见巴夏正一脸犹豫的站在他的身后。
“有事吗?”良问。
“……您的头发似乎有些长了,我想帮您修剪一下。”
“随便你。”
水汽冻结的冰晶在巴夏手中凝成了剪刀的形状。寒凉的触感掠过脖颈,良的心底忽然涌现不安。
——会不会,等到下一秒时,那面锋利的刀刃就将绕到颈前、割开我的咽喉?
带着对龙族的强烈置疑,在意识到这个问题对巴夏的意义之前,良已经脱口而出:“巴夏,我问你——如果我命令你去取来饕餮的首级,你会执行吗?”
巴夏的动作略一迟滞,然而他很快便用巧妙的手法将那份僵硬掩饰了过去。
“当然,主人。就算是要我背弃整个宇宙,我也会追随您。更何况您是要我替天行道、去消灭那个作恶多端的饕餮?”仿佛察觉到了良的焦虑一般,巴夏斟酌着回应,“但是,如您所见,我远不如饕餮强大。如果真的要我执行这个命令,恐怕我会有心无力……”
“是啊,你说的对。”良道,“也许我确实应该放弃了。我根本就不是饕餮的对手。”
巴夏听后,立刻上前两步,在良面前单膝下跪:“对不起,主人。我真没用。”
这时,一个巍峨的身躯从屋后忽然出现。
“怎么了,良?我可不记得自己曾成为那么没骨气的人的式神。”开明兽的目光锐利如炬,“你已经忘记我们当初的约定了吗?”
“不要放弃,我认为小良一定能办到!”原本正在不远处吃草的麋也抬起头来,它动了动耳朵,一双灵动的碧眼散发出真诚的光辉,“小良已经变得越来越强大了!”
由于墨戒被德捏碎,麋便选择了一枚琉璃色的契言之戒,作为新的契约介质。
巴夏轻抿双唇。
古忽然从麋的后背跃下地面,三蹦两跳便扑向了从草丛中窜出来的管狐,与它一起打滚嬉戏。
随之出现的,是仁真君青色的身影。
“小兄弟今日感觉如何,身子好些了么?”仁真君问。
“托您的福。”良冷冷道,回头看时,忽然一愣:他这才发现仁真君的双眼居然是全盲的。“你……看不见吗?”
“呵呵,年轻时看了太多不该看的东西,也犯下过不可挽回的错。相较之下,老朽宁可让它们瞎掉。”仁真君笑笑,“不打紧,老朽虽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得到。行动上,一点儿也不比你们明眼人迟钝。”
仁真君转头‘环视’一周,走到了巴夏身旁。
“你……是龙六子趴蝮吧?”
“在下正是巴夏。”
“你的长姐螭吻,近年可还安好?”
“您和长姐是故人?”巴夏行了一礼,“托您的福,长姐水君一切安好。”
仁真君的脸上晃过一丝惆怅,笑道:“那便甚好。”
他又踱两步,来到麋的身边。
“这可真是头健康且有活力的麋。”
“那当然!”麋听后,纤细而灵巧的尾巴左右摇摆着,“谢谢你救了小良。从今以后,你若要从我的地摊上买东西,我都可以算便宜点卖给你!”
“那还真是不胜感激。”仁真君不由一笑。
“听说真君也要讨伐饕餮?”良不想再听他们闲扯,索性单刀直入的切问。
“不错。”
“为什么?你不是专门治病救人、以‘仁义’著称的道行师么?”
“呵呵,浪得虚名而已。老朽年轻时和你一样追求力量,只是后来逐渐意识到:仅靠杀戮,什么问题也不能解决,因此弃武从医。老朽曾认为:拯救比破坏更难,也许更接近于真正的‘道’。”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会对饕餮起杀心?——别告诉我,是因为你想拯救更多的人。”
“呵呵,非也。因为后来,老朽又意识到:即使是拯救,也不能改变一切。”
“那到底该怎么办?”
仁真君轻轻一笑。“道就在那里,谁也不曾更加接近,亦或是更加远离它。每个人、每件事、每个物都是它滔滔汪洋中的一滴水。看清了道,就如同看清了江海的流向。顺道者生,逆道者亡。因此,小兄弟,与道同,你就是运,就是天,就拥有整个江海的力量。万事万物皆会助你。若是有人与你作对,就是与天作对。”
“而消灭饕餮就是顺道而为?”
“不错。”
“说的好听。既然你那么了不起的话,就和我比试一下吧!”良站起身来,从腰间抽出‘牙’,用它的刀尖指向仁真君,“输掉的一方,就要放弃‘抹杀饕餮’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