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临鸣佩中(2)
一夜无话,第二日出发不久,来到一个分岔路口,已有几人在此等候。当先一人正是裂空帮碧霄门主刘书元,见到许惊弦恭敬行礼:“许帮主好,在下恰好在附近巡查,听闻帮主有令,立刻赶来相候。”
原来许惊弦唯恐谈刀等人另有阴谋,斗千金送黑二去梅影峰之事不容有失,所以暗中吩咐那店主李明通知附近裂空帮弟子接应。见来人是刘书元,他暗松一口气。
裂空帮九大护法中,除了沈羽与已逝的诸葛长吉外,就属此人文武双全,应可放心托付。他见刘书元额间带汗,当是连夜匆匆赶来,安抚几句后,再替众人引见。
刘书元外号人称“手眼通天”,对江湖消息极为熟悉,素闻兵甲派之能,不由肃然起敬。他只知奉命护送两人返回梅影峰,却不料一个是兵甲派传人,另一个却是一名默默无闻的仵作,想必也是隐于江湖的能人异士。又想到当初明将军奇袭荧惑城后,也正是与许惊弦一起杀出重围,在摆脱乌槎国高手与龙判官等人的追杀时,还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暗咐许帮主虽然年纪尚轻,却是广结交识,裂空帮在他率领下当可有所作为。
斗千金旁观者清,见许惊弦处事谨慎,安排周详,对手下恩威并重,与当初那个冷傲少年已不可同日而语,心下暗赞。
众人于此地告别。许惊弦、水柔清与阿义依然南行前往鸣佩峰,而斗千金与黑二则由刘书元等人护送东去梅影峰。刘书元已通知手下沿途接应,纵有谈刀等人窥伺左右亦可保无虞。
许惊弦问刘书元要了三匹骏马,一路急驰,往南行去。
走不多时,水柔清揉揉眼睛,打个哈欠:“哎,昨晚没睡好,头疼得要命,可否找个地方休息会儿?”
许惊弦笑道:“谁叫你和黑二叔斗酒。只怕头疼不是因为没睡好,而是宿醉未醒吧?”
“这是我第一次喝这么多酒,其实醉酒的感觉还不错。不过你可要替我保密,不要告诉别人,不然淑女形象全没啦。”
许惊弦暗笑:“哈,我还真当你海量呢。明知如此,为何还要充好汉?”
“哼,说起来还不都怪你。又有师叔又有黑二叔,偏我就孤孤单单地没有伴,阿义也不会陪我说话,只好喝酒解闷了。”
许惊弦一怔,昨夜只见水柔清大笑大闹,还道心情愉快,谁知竟另有隐情,小女子的心思果然难以捉摸。想她父母皆亡,在世上孤零零一个,见到别人亲朋相聚,把酒言欢,自怜自艾之余,唯有借酒浇愁。嘴里虽然说得轻松,心里怕是大不好受。一念至此,大起恻隐之心,柔声道:“我答应过水姨,自会一直陪着你。”
“若不是答应过娘,你便不会理我了吧……”水柔清撇撇小嘴,“以前的小鬼头也还罢了,如今你身为一帮之主,又在江湖上声望不菲,日后必是事务繁多,哪还会把我放在心上?”
许惊弦叹道:“切莫如此说,其实我这个帮主当得迫不得已,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若是依着我的性子,宁可做个闲云野鹤,逍遥自在。”
“嘻嘻,你倒是想得美,别忘了就算离开了裂空帮,可还有黄雀帮哦,怎么也逍遥不了。”
许惊弦回想那时胡闹的种种情景,不由一笑:“我黄雀帮主虽然只有你一个手下,却是不受约束,甚觉快意。只要能找到合适人选接替,我就辞去裂空帮帮主之位。”
“休说傻话了。你口中说得轻巧,却别忘了手下还有十万帮众,岂能撒手不管不顾?”水柔清的声音意外的温柔,“其实我知道你这么说只是哄哄我罢了,转眼就忘,不过听起来依然很开心。”
许惊弦见她不信自己,情急之下举手指天,正色道:“天地为鉴,我确做如是想。其实在我心里,所谓江湖大义、是非恩怨全都不算什么。现在仅有两个愿望,一是击败明将军,再就是杀了简歌好替你父母报仇雪恨。”
“好啊好啊。只要能帮我杀了简歌,我就甘心情愿奉你为帮主。”
“原来你认我做帮主竟是不情不愿么?”
“哈哈,表面上我自然敬你一声‘帮主’,心底还不是叫你‘小鬼头’。”
许惊弦以往最恨被人叫做小鬼,大不忿道:“亏我们相识一场,竟如此瞧不起我。”
“哼,你还不是一样,就记得以前没少与你斗气。”
“谁叫你骂我小暴发户……”
“谁叫你骗人家银子胡乱请客……”
“谁叫你编个谜语颠三倒四,语病连连……”
“谁叫你现学再卖,乱说成语……”
“谁叫你盛气凌人,不把人放在眼里……”
“谁叫你人小鬼大,假装老成……”
儿时往事如涓涓细流般从胸口滑过,既如昨日,又恍若前尘。每一件琐碎的小事都像是一枚小小的石子,投入心湖掀起涟漪。两人起初还故意板着脸数落对方,渐渐笑意浮在面上,再也收止不住,最终尽皆捧腹大笑起来。
“好啦,过去的事就不提了,反正我大人大量,也不会与你一般见识。”
许惊弦柔声道:“为何我回想过去种种只觉快乐,全然记不起与你的争执吵闹,只庆幸终能遇见你……”一言方毕,方觉忽于表明心迹。奈何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心中怦怦乱跳,唯恐她怪自己唐突。
水柔清却是浑然未觉,喃喃道:“真想一直做个小女孩子。小时候总觉得只要自己有心,便什么事都可做到,此刻方知世事未必如愿,尽管我决意不惜一切代价杀了简歌替爹娘报仇,但一晃四五年了,却依然毫无成算。”
许惊弦暗松一口气:“那我们说好,我将会尽全力助你报仇,但你以后也不许再叫我小鬼头。即使我日后离开裂空帮主之位,也依然要叫我一声帮主!”
“好!我们击掌为誓!”水柔清伸手出来,作势欲击,却又忽然停下来,顽皮一笑,“趁还未立誓前再多叫几声。小鬼头、小鬼头……”
许惊弦从未听她把这一声“小鬼头”叫得如此婉转,心头不由一荡,与她双掌相击,复又策马狂奔而出,唯恐被她看到自己神色的变化。
水柔清不明究竟,抱怨道:“我说帮主啊,听夏帮主提及此去鸣佩峰是与景大叔联系明年神州盟的事,还有近一年的时辰,你这么着急赶路做什么?”
许惊弦收拾心绪,肃容道:“昨夜与斗师叔谈及到京师形势,只怕简歌暗中联络京师诸派,欲对宫大哥不利……”当下把销金窟聚会的情形说出。
水柔清急道:“那我们还去鸣佩峰做什么,还不赶快给宫大哥报信?”
“宫大哥与何大哥先离开数日,此刻追赶不及,但我已让斗师叔传话夏老帮主,京师形势复杂,变数极多,应可解救。对于宫大哥的事,我们远水难救近火,多想无益,但求尽力而为,只盼吉人天相,或可化险为夷。当今之计,唯有尽快与四大家族联系后再回梅影峰与他们会合。”
此外许惊弦还有另一重心思,宫涤尘心思敏锐,且修至虚空大法“疏影”之境,能提前预判危机,简歌要想诱她入伏,桑瞻宇的策应必是关键。此去鸣佩峰若能说动花嗅香以父子之情劝说桑瞻宇弃暗投明,方是上策。事关翩跹楼主的声誉,其中详情就不便对水柔清提起了。
水柔清思索道:“我当初在京师时,曾被一神秘的‘大好人’暗中点醒,助我复仇,并透露了简歌去扬州与夏老帮主相会的信息。若非我把你当作‘大好人’,在诺城也不会轻易丢下景明彦和段成随你走。事后才知那‘老好人’竟是水知寒所扮。他既然想助我杀了简歌,想必与之有隙,又怎会结成同盟?再说他命令行云生留在黑二身边等待你到来,又有何意?”
“销金窟中简歌根本未曾露面,只有慕松臣借天齐夫人之口传递信息,简歌是幕后主使也仅是我们的推测。对于京师那些擅运权术的人来说,只要符合利益,敌人随时可化为盟友,朋友也随时可以出卖,一时的恩怨算不得什么,水知寒作为将军府的代表,自当照顾大局。不过……”许惊弦沉吟道,“对于把行云生留于汶河的事,我却另有看法。行云生只是一枚水知寒的闲子,而非弃子。”
水柔清熟于棋路,登时醒悟:“不错,弃子一失,再无价值;而闲子却只是暂时置于局外,看似被舍弃,却可能在某个时候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可是,依行云生所说,水知寒仅是派他观察你的言行,这有何用处?”
“知寒之忍,天下无双。水知寒是一个纵观大局的对手,哪怕车马齐备,却是隐招待发,不到最后关头,决不会暴露他的意图。由他派来的人选便可见一斑。行云生武功尚在其次,更富谋略,我虽不知他性情为人,但观其远离京师荣华富贵,尚能在汶河安守一年之久,既不抗命,亦不自弃,反倒苦练左手剑法,当是心志坚毅,内敛冷静之士。纵观将军府,除了明、水、鬼三大高手外,若论洞察力,行云生亦仅在静尘斋‘慧静士’、小指挑千仇一人之下,专门派他观察我的言行,可谓意味深长。嘿嘿,一年前的我尚在吐蕃,想不到却已被水大总管如此看好,早早预备下伏兵候着,倒真是让我有些受宠若惊了。”
水柔清奇道:“按你的意思,水知寒是判断出你将来必会有所作为,才特意如此么?是了,江湖传言你是明将军的克星,他当然要提前替明将军观察日后的对手,不打无把握之仗。”
许惊弦摇头一笑:“你当这个总管果真有那么好心,处处替主子着想么?这不过是水知寒一贯的风格:不求急进,先谋后路!他虽以寒浸掌驰名天下,却少有出手,在将军府中最被人赞誉的地方乃是知人善用。我倒是很好奇,若非行云生恰好伤在碎空刀下,他又会派谁来完成观察我的任务……”
“我明白了!”水柔清抚掌笑道,“他定是怕明将军日后栽在你手下,所以提前示好。既然帮你保护了黑二叔,你知恩图报,也不会再为难他……”
对于水柔清的推测,许惊弦却只是一笑不置可否。知寒之忍,所图必大,如果水知寒果真是一个有着野心却深藏不露的人,眼中所见决不仅是明将军一人,派出行云生保护黑二,这个未雨绸缪之举或许并非为了明将军,自己也是他日后潜在的对手。而另一方面,水知寒有选择性通过行云生把一些信息传递给自己,似乎也在有意无意地暗示着什么。
这是一个敌友难辨的对手,始终怀着模棱两可的态度,却是任何人也不能忽视的潜在威胁。
不独江湖,京师庙堂中也是帮派林立,错综复杂。有人想一统天下,有人却甘于隐在幕后,挑拨生事,搅乱混水,以便从中渔利,比如简歌;另还有一种人,却是在暗处竭力维持着一份平衡,他自己既可随时跳出圈外,悠然观望,亦可选择加入某方,做足能左右胜负大势的砝码,比如:水知寒!
突然,许惊弦想到了观月楼之战后,鬼失惊代明将军的那句传言:欲折其锋、先夺其势!
或许目前水知寒的做法看似并无恶意,甚至还有些讨好的意味,却已在许惊弦的心里埋下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阴影。
三人快马加鞭,星夜兼程,六日后已至萍乡境内。
一入罗霄山,眼前的景色就陡然一变。北地已是雪舞封山,南国却仍是绿意盎然,茂密翠阴。放眼望去,映入睑中尽是满山葱葱郁郁的苍松,阳光透过密叶射来,一地光影细如碎花,微风拂面,沾着花草清芬,再听着林间潺潺水流,如聆仙乐,令人胸襟一畅。
在罗霄山中兜兜转转半日,终于到了鸣佩峰底。至此处山路艰难,只得弃马步行。沿着蜿蜒山道拾阶而上,翻过几个山头后,峰顶已然在望。
水柔清欢呼一声:“要到家啦!”脚步加急当先引路往山上奔去,阿义紧随其后,唯有许惊弦仍是不紧不慢,落在最后。重临鸣佩峰,再次目睹那似曾相识的一草一木,依然是陡峻崖壁,激瀑险壑,嵯峨雄峰,崎岖山路,在他眼中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感受。
五年前的他,还只是一个身怀宁徊风灭绝神术“六月蛹”毒的孩子,纵然前程未卜,却依然心怀渴望。在这如神奇仙境般的武林秘地中,发生了太多改变他一生的事情:第一次听说了天命谶语、被景成像废去丹田、得到《天命宝典》、习得弈天诀、赢得简歌定下的惊天赌局、也因此害死了水柔清的父亲莫敛锋……
而此刻的许惊弦,已是白道第一大帮的帮主,掌管十万帮众,身负绝世武功,被誉为江湖上风头最劲的英雄少侠,意气纷扬,自信满满……
可是,在他心里,为何却想回到过去,重新做那个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少年小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