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4)
重逢
辛凤楼的包子在天津城里很出名,尤其是竹城开在它对面之后,这里皮薄馅足的大包子名头愈发响亮。
刘流提着一个纸袋,里面装的是辛凤楼刚刚出笼的热包子,他一路小跑下楼,然后穿过街道,来到竹城门前,对肃立在那里的男人恭敬道:“军门大人,您要的包子。”
聂士成接过纸袋,挥手示意刘流离去,然后便独自一人踏进竹城。
他一路行去,踏上二楼,没有一个人来阻拦他。除了进前厅时,几个大呼小叫地搂着漂亮姑娘上二楼的洋人瞟了他一眼,竹城里的其他人就像没看见他似的。
竹楼里有一个瘸子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年轻却眼神锐利的练家子。
聂士成走到桌前,并不看众人一眼,而是打开纸袋,将热气腾腾的包子拿了出来。
“柳白,你先下去。”竹叶青吩咐了一声,然后坐在聂士成的对面。
瘸子打横而坐,一点也不客气地拿起大包子,大口吃了起来。
柳白离去之后,二楼内忽地沉默下来,除了口齿嚼动的声音,竟是十分寂静。
聂士成与瘸子的胃口都很好,而且饭量很大,六个大包子转眼便消灭干净,而竹叶青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聂士成,偶尔她的目光会转到瘸子身上,看见他满手是油的模样,眼中泛起浅淡的笑意。
瘸子舔舔手指,意犹未尽地说道:“包子味道不错。”
聂士成淡然道:“包子已经吃完,说正事吧。”
瘸子眼睛一撇道:“二十年未见,你这脾气就不能改改?”
聂士成不以为意道:“军情紧急,我没有空闲时间。你约我在此地相见,究竟想说什么?”
竹叶青望着面前两个男人,思绪却回到二十年前那家老宅,虽然她进入老宅时已经十七岁,但她一直固执地认为,那里才是她出生的地方。之前那不堪的十七年,早已被她强行从记忆里抹除。
瘸子虽然口舌伶俐,却敌不过聂士成一脸平淡,到最后看起来竟是有些恼了,愤愤道:“瘸子还是当年那个瘸子,走路还是一瘸一拐,可老聂却不是当年那个老聂。如今我是不是也要和你手下的兵一样,尊你一声军门大人?”
聂士成眼神一凝,冷声对瘸子说道:“我有个故事,不知你想不想听?”
不知为何,瘸子对上聂士成的眼神时,心里蓦然一紧,但他依然大大咧咧地说道:“嘿,老聂你还会说故事?赶紧说来听听,要是不好玩,可别怪我骂你!”
聂士成平静地说:“我从军之后,因战功屡得擢升,有次见到曾大学士,他在知晓我的故乡后,忽然说起一件陈年旧事。
“咸丰九年,曾大学士手下的斥候无意中得知南方有乱党形成,恰好这个乱党的首领带着手下来京城办事。大学士在知道此事后,便从自己的侍卫中选取二十精锐,从京城一路追击南下。行到合肥地界时,乱党首脑的手下俱被击毙,二十精锐也只剩下五人。
“但是让曾大学士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手下最精锐的五名侍卫却没抓住乱党的首领,反而让一个陌生人将其救走。我还记得大学士跟我说起此事时,脸上的神情十分懊恼沮丧,可当时我却什么都不敢说。虽然我知道是谁救走这个乱党首领,更知道这个首领究竟是谁。”
聂士成一席话说完,瘸子杯中的茶已经喝干。
他冷冷地望着瘸子,问道:“想不到你当年那么年轻就成了乱党的首领,我真是小看了你,夏侯。”
夏侯一声叹息,然后说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是兵,你是匪,我抓你回去理所当然。”
“一点情面都不给?”
“不。”
夏侯缓缓坐直身体,面上的玩世不恭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凝重。他像是放下了心头的负担,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正经起来:“抓了我之后,你待如何?”
“杀。”聂士成脸上古井无波,干脆利落地吐出这个字,紧接着他眉头微微一皱,又说道,“不过,我不会假手于人,我会亲手杀了你。”
夏侯心中有点苦涩,他很了解聂士成这个人,即便是二十年未见,他也知道对方的性情是说到做到,这番话并非危言耸听,又或者是单纯地吓唬自己,既然他能说出那个杀字,那就说明他已经动了杀意。
“很可惜,你未必能抓得住我。”
聂士成冷冷地摇头,道:“二十年前我能救你,今天我就能杀你。”
伴着这句话的是他再也不收敛的磅礴杀意,这股纵横沙场二十年凝结而成的杀气有如实质,从他魁梧如山的身躯内散发出来,将竹楼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夏侯如临大敌,额头微微沁出了汗珠。
“这茶叶是我好不容易弄来的,不要浪费。”
竹叶青站起身来,拎着水壶帮二人添水,不着痕迹地站到了聂士成和夏侯之间。
聂士成看了一眼神情淡然的竹叶青,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缓缓说道:“夏侯,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约我来此到底是为了什么?”
焚城
“还是我来说吧。”
竹叶青帮两人添上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不紧不慢地说道:“竹城前楼来了几个洋人,夏侯是跟着他们来的。在这几个洋人身上,有一份很重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聂士成的神情渐转凝重。
“天津城的城防图,我不清楚他们是怎么弄到手的,但是如果让他们将这东西送出去,洋人停在海面上的炮船随时都能打进来,而且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一旁的夏侯冷声道。
即便聂士成性情沉稳坚毅如山,此时他的双手也不禁微微发抖。
他这辈子从未这样愤怒过。
紧接着他想到一个可能,不禁用怀疑的眼神看向夏侯。
夏侯脖子一梗,嚷道:“看什么?难道老子会骗你?你搞清楚,老子。是华夏子孙!”
聂士成的心在止不住地往下沉,他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洋人的炮船一直停在天津城外的海面上,却始终没有动静。可即便明白过来,他又能怎么办?如果官军直接出面抓人,那洋人就更有理由打过来,可如果不抓的话,难道任由他们将城防图送出去?
聂士成不过是犹豫了瞬息的时间,便站起身对夏侯说道:“往日之事,一笔勾销,如果下次再让我看见你,我会亲手杀了你。”
竹叶青问道:“你要干什么?”
聂士成头也不回地说道:“反正躲不过一战,那我何不先下手为强,用这几个洋人的血来祭旗?”
走了几步,他忽地停下来柔声道:“这家竹城和以前那几家一样,我很喜欢,另外,谢谢你这些年帮我整理的情报。”
竹叶青心中一恸,眼中却有喜色,道:“你喜欢便好,好不容易来一趟,喝杯酒水再走吧。”
聂士成接过她递过来的杯子,神色复杂地望了她一眼,然后仰头一饮而尽,随即转身离去。
聂士成沿着来路出去,很快他便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原本应该很热闹的竹城后院此时一片死寂,他一路走来竟没看到一个人。但他并未多想,这里既然是她的地方,那自己应该是很安全的,而且他一身武艺,多年来未逢对手,些许宵小根本不放在眼里。
绕过那堵影壁时,聂士成心中一凛,猛地停住脚步。
一剑似从天边飞来,猛地刺向他的心口!
聂士成毫不慌乱,脚下步伐一变,轻巧地侧身让过长剑,随即右手一抬一敲,泛着亮光的剑身便被弹开去,弯成一个极大的弧度。
紧接着十余道剑光破空而行,气势之凌厉让聂士成不得不暂避锋芒。
他抬眼一看,发现第一个出剑的男人竟然是竹楼二楼那个年轻的练家子,也就是竹城的护卫统领柳白!
柳白带着竹城的护卫,根本没给聂士成询问的机会便挺剑而攻。
虽然被十余人围攻,聂士成却十分冷静,只是他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对自己动手?更令他感到奇怪的是,面前这十余人虽然将自己团团围住,攻势却不凌厉,似乎只是想将自己缠住。
很快他便明白是怎么回事,因为他身体内的力量在急剧消失,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脑子里越来越乱,如果不是那些护卫刻意留手,他早就被刺出十几个血洞。
在倒下的那瞬间,聂士成终于明白过来,竹叶青在给他喝的那杯酒里下了药。
竹楼二楼,夏侯望着窗前的竹叶青,轻声叹道:“你这又是何苦?”
“有些事情还是我来做比较好。”竹叶青望着远处的景象,看到柳白在她的安排下成功地制住了聂士成,脸上露出一个恬淡的笑容。
夏侯道:“无论你做还是他做,洋人总会找上门算账的。”
竹叶青摇头笑道:“他毕竟是官府的人,如果手上沾上这样的血,日后总会给人当做把柄的。朝廷那帮人你也清楚,都是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货色,他性子耿直,这些年在这上面已经吃过不少亏。”
“那竹城呢?这是你的心血,如果那几个洋人死在这里,你又怎么可能保得住这块地方?”夏侯冷冷相问,眼底深处藏着一抹复杂的情绪。
竹叶青道:“这么多年,我舍弃的竹城有很多,再舍弃一间又何妨?何况能帮他一把,我已经很满足了。”
听到这句话,夏侯无奈地笑道:“是啊,他走到哪里,你就将竹城开到哪里,如此看来,确实没有什么好可惜的。”
竹叶青忽地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夏侯,问道:“那你呢?放着自己在南方的兄弟不管,千里迢迢跑到天津来,难道只是为了杀几个洋人泄愤?”
“我?”夏侯一愣,虽然那几个字已经到了嘴边,却被他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他无所谓地说道,“我自然有来这里的理由。”
顿了一顿,他朗声笑道:“反正我带了兄弟过来,前楼那几个洋人,就交给我和我的兄弟吧,我们杀的洋人太多了,不在乎多这几个。”
竹叶青沉默片刻,然后缓缓道:“好。”
在夏侯临下楼的那一刻,竹叶青忽地说道:“你也要珍重。”
夏侯脚步未停,身形却微微一晃,旋即大笑离去。
柳白将昏迷中的聂士成送回提督府后门的隐蔽处,再回来时便看到停在竹城后院的马车。他走到马车前,恭敬地说道:“事情已经办妥,城内的人已经遣散。”
“好,我们走吧。”马车内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
柳白略微迟疑道:“那竹城怎么办?”
马车的车帘被掀开,竹叶青看着这座名动津门的**,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她亲手设计,每一处细微的地方都包含着她的心血,良久地注目后,她缓缓放下车帘。
“烧了吧。”
青衣
天津城郊,一处临海悬崖上。
海水拍打着礁石,一个身穿青衣的女子站在崖边,她身边立着一个神情凝重的男人。
“想不到局势恶化得这么快。”竹叶青微叹道。
夏侯摸着下巴,道:“洋人果然是说打就打,现在已经攻破了外城,城里的形势很危急。”
竹叶青凝望着面前一望无际的大海,那双浓墨一般的黑眸有些暗淡。
“那天他走得太匆忙,我忘记把这件东西交给他。”夏侯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打开之后里面放着一张叠好的信纸。
“这是什么?”
“来天津之前我去了一趟北乡村,看望了他的母亲,老人家让我给他带一封家信。”
竹叶青打开那张纸,看着上面简单却又苍劲的五个字,再次叹息了一声。
“我以为你会留在天津城里。”夏侯说道。
“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而且我留在城里,只会让他分心,让他不喜。既然如此,我为何要留在城里?”竹叶青淡淡说道。
“也对,那你多保重,这次可是说真的,世道乱了,你不要再抛头露面,找个地方好好地过日子吧。”夏侯说着说着,忽地心中一痛,便再也说不下去,他冲竹叶青挥挥手,便转身离去。
“你要去哪?”竹叶青问道。
夏侯扬了扬手中的布包。
“你这是去送信,还是去送死?”
“反正我欠他一条命,就当是还给他。”
“那你的几千兄弟呢?你不管他们了?”
“他们准备和我一起去死!”
他的声音在海风里飘荡着。
“‘聂家无孬种’?我夏侯同样不是孬种!”
洋人的军队已经攻破天津外城,枪声将往日里的喧嚣撕得粉碎,到处都是死人,地上肆意流着乌黑的血。
眼看着洋人已经形成合围的势头,营官对骑着骏马的魁梧男人劝道:“大人,您快撤吧,兄弟们快顶不住了!”
聂士成平静地看了一眼浑身血污的属下,声音平淡却又不容置疑地说道:“这里就是我丧命的地方,哪怕退一步,还算什么大丈夫!”
竹叶青看着夏侯一瘸一拐地远去,听着远处天津城里炮声隆隆,她似乎已经看到他们的结局,但是她就那般静静地站着,一如二十年前那个分别的日子。
她在心里默念着一句话,海风徐徐,吹得她眼睛发涩,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滑落,晶莹的泪珠滑在她脸颊上那道长长伤疤的尾端,如一颗最明亮的星星。(未完待续)